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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的書就好,別看我本人啦

二十世紀初的某一天,少年愛倫堡見到他心儀的偶像托爾斯泰,結果幻想破滅,在心中打了「托爾斯泰可能並不懂得全天下所有的事吧?」大大的問號後,大失所望。

可能是受了「文如其人」的「錯誤誤導」,一般人看了夢幻作品,心中的作家形象也不知不覺夢幻起來。

清.褚人獲《堅瓠餘集》記載:「內江有一女子,自矜才色,不輕許人。讀湯若士《牡丹亭》而悅之,徑造西湖訪焉,願奉箕帚,若士以年老辭。姬不信,訂期。一日若士湖上宴客,女往觀之,見若士皤然一翁,佝僂扶杖而行。女嘆曰:『吾平生慕才子,將托終身,今老醜若此,此固命也。』遂投水而死。」

湯顯祖都已經自覺年老,婉拒美意,但這位女子「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作家不瞑目」,還要趁作家宴客時偷偷一見。不見還好,一見之下,對方又老又醜,美夢頓碎,投水而死。

這就是別把「文如其人」奉為圭臬的原因。但話說回來,又老又醜,長得不如讀者想像,怎麼好像是作家自己的錯似的!

當然,這類「偏激讀者」畢竟終屬少數,然看了作家本人而大失所望,實在是一大「打擊」。當年劉半農作「教我如何不想他」,經趙元任譜曲,傳唱甚廣。趙老回憶:「這首歌大為流行,有位年輕朋友很想一睹作詞者風采,頻頻問我劉半農到底是啥模樣。有一天剛好劉到我家小坐,恰巧這位年輕朋友亦在座,我很高興的說,這位就是『教我如何不想他』的作者!誰知年輕人心直口快,脫口而出:沒想到是一位老頭啊!此語一出,四座皆驚,劉半農不但不生氣,哈哈大笑,其餘人也跟著大笑。」

劉半農回家後,做打油詩一首自嘲:「教我如何不想他,請進門來喝杯茶,原來如此一老叟,教我如何再想他!」

不僅是被看的作者幽自己一默,原先想見的人也會開開玩笑,以解失望。唐朝進士曹唐,才情縹緲。岳暘太守李遠每次吟誦他的詩,就想見見他這個人。有一天,曹唐去拜見他,李遠非常熱情地上前迎接。曹體格豐滿高大,李開玩笑說:「過去沒見到你的儀態,以為輕盈得可乘鸞鶴飛行;這時拜見,哪裡知道連壯水牛也載不起!」

其實,這種「讀其作品而想見其人」的仰慕之心,傾仰之意,實乃人之常情。秦始皇讀了韓非的《孤憤》、《五蠹》之後,感嘆地說:「嗟呼!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漢武帝讀到司馬相如《子虛賦》,大嘆自己不能與作者同時;李白有「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的感慨,蘇軾讀歐陽修所撰的范文正公墓誌,為他那「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精神而深受感動,嘆道:「自讀石介慶歷聖德詩,中經十有五年,而不得一見其面,豈非命也。」

平心而論,如果預期結果與自己想像會有落差,那就看作品就好,不要看本人,倒也不失為一「減少損失」的方法。《唐才子傳》記載,羅隱曾將詩文獻給宰相鄭畋。鄭的女兒精通文學,每次讀羅詩,看到「張華漫出如丹語,不及劉侯一紙書」二句,必定要在父親面前再三吟誦,似有不勝愛慕之情。一次,羅上門拜訪,鄭宰相故意留他長談,一面叫女兒在簾子背後窺視。女兒見羅長相醜陋,從此再也不吟他的詩了。

當「以貌取人」竟然「進步」到「以貌取書」,損失的恐怕是讀者吧?所以一位名人說得好:「不要碰觸你的偶像,因為你的手將不是沾上金箔,而是碰了一手灰。」

然而,今日傳媒無孔不入,作家需要安靜之地,沉澱之心,以成傳世之作,似乎越來越不可得。一九八五年五月獲耶路撒冷文學獎的米蘭.昆德拉,在頒獎典禮中曾如是宣告:「法國文豪福樓拜曾經說過,小說家的任務就是力求從作品後面消失。他不能當公衆人物。然而,在我們這個大衆傳播極爲發達的時代,往往相反,作品消失在小說家的形象背後了。固然,今天無人能夠徹底避免曝光,福樓拜的警告仍不啻是適時的警告:如果一個小說家想成爲公衆人物,受害的終歸是他的作品。」

看來,「看我的書就好,不要看我本人」不但是保護讀者,而且更是保護作者與作品,一舉三得,好處多多。

不過,也有看到作者本人而喜出望外的。蕭伯那在上海見到魯迅,很高興:「他們說你是中國的高爾基,但是你比高爾基漂亮。」魯迅說:「我更老時,還會更漂亮。」

對於作者而言,某種程度的自我保護,似乎是必要也必然的。曾有一次,一位英國女士來到中國,打電話給錢鐘書,想拜見他,錢鐘書在電話中說:「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不錯,又何必要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

沈從文說得好:「我以為我是讀書人,不應當被別人厭惡。可是我有什麼方法使不認識我的人也給我一份尊敬?」

如果愛作者,就更該給作者一份尊敬、一些隱私。因為,真正的作者不是活在他書房裡,更不是活在他讀者心中。

是活在他的作品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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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ju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