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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時報出版,必屬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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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生命,我們永遠付出太少──我寫《無常看人生》

每個DVD遙控器上面都有快轉鍵,供人們在看到無意義不想看的片段時快轉過去。如果把我們自己從早上六點起床到晚上十二點睡覺這十八小時全部錄下,再從頭播放給自己看,相信我們手上遙控器的快轉鍵會被按到凹進去,手會按到發痛。

我們每天浪費的時間比自己以為的還多。

網路越來越普及,年輕的生命常常用及時通訊軟體跟同事、朋友、陌生人線上聊兩個小時而不會花兩分鐘問一下自己的家人「你今天好嗎?」

為什麼我們對同事、朋友、陌生人比對我們自己的家人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會盡量避免這個錯誤。

醫院是最容易讓人感受到生命無常的地方,每個人的生命都有極限,但我們跟別人的互動卻不受任何限制,我們可以如我們所想像的那麼有愛心,我們也可以感動身邊的人,只要我們做對的事、做該做的事,我們的影響力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所有的人,不管他多幸福或多有錢,都需要我們一句好話、一個微笑、一個鼓勵的眼神。而這些對我們來說,簡直是舉手之勞。

人們不會保留所有的記憶,但我們低潮時身邊傳來一句安慰的話卻像晨露一般清新,令我們永遠記憶猶新。有時候我們一定忘記了:身邊的人是多麼期待我們一句窩心的話。

我知道我說過,但我覺得說再多次都不夠:謝謝你!謝謝你讓我有付出的機會。

關於生命,我們永遠付出太少。



王竹語

2005年母親節前夕,於花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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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指新娘

1.

下午我從急診室經過,一個三歲的小男孩不斷哭泣。

「你怎麼了?」

他還是一直哭。

「你一個人怎麼會在這裡?媽媽呢?」

他還是一直哭。

「來,我們來這邊坐。」

他哭得更大聲了。

「你哪裡痛痛?」

他拼命搖頭,右手摸著胸口,顯出痛苦的樣子。我看他用手一直搓揉左胸,覺得不太對勁。因為如果是受傷,小孩大多無法明確描述,但是絕不能錯過治療時機。於是我一邊哄他,「別哭,別哭,我帶你給醫生叔叔看,這樣就不會痛痛了。」一邊請值班的外科醫師檢查小男孩。

果然,醫師立刻判斷有受傷,要照一下X光才知道。隨後護士請我協助,帶小孩到X光室照片子,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不遠之處床上的一位少婦著急喊著:「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我走到少婦床邊,正要開口回答,旁邊一個中年男子回答說:「在這裡。」我看著少婦,看著剛剛開口說話的男子,看著男子的左手,他左手牽著一個一歲多的小男孩,也在大哭。



2.

躺在床上的少婦,聲音十分驚慌的問:「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那位中年男子把手中牽著的一歲多小孩拉近少婦說,「別慌,別慌,他在這。」那小孩似乎驚魂未定,還是大哭。

少婦看到小孩,似乎稍稍安心了些,對中年男子說:「謝……謝謝你送我過來醫院。」

看著少婦驚魂未定的表情,二個小孩也是驚嚇過度,臉上還留著淚珠,我問中年男子究竟發生什麼事。原來他開車路過,看到車禍,見義勇為,把少婦和二個小孩送來急診。於是我對少婦說:「妳先放心,孩子我幫妳照顧,我們也會馬上通知妳先生,妳安心等先生來。對了,妳叫什麼名字?」「我叫阿華。」

我請另一位志工師姊通知她丈夫,自己帶著胸口似乎受傷的小孩到X光室,孩子一直哭,我要抱他,卻被他一下子推開了,我想孩子可能都是媽媽帶,外人很難切入。

「師姊請到外面等一下。」放射師請我離開,他要照片子。

我走出X光室,關上門,背後卻傳來孩子大叫:「阿嬷!阿嬷!不要走!」

照完片子,我把孩子帶回急診室,阿華立刻問我:「我先生呢?他知不知道我在醫院?有通知他來嗎?他會不會來?還是他已經來了嗎?」

我擦了擦阿華額頭上的汗珠,「妳先別急,我已經請人通知了,妳先鎮定一下,孩子我剛剛帶他去照完X光片。」

過了一會,阿華又問起小孩的傷勢,我走過去問醫師,醫師看著X光片,跟我說小孩鎖骨斷裂,但孩子年紀小,恢復力快,所以沒開刀,穿上一個「背架」,沒事的。於是我馬上把醫生的話告訴阿華,沒想到阿華聽了我轉述醫生的話,不但沒有比較鎮定,反而更著急的問:「怎麼辦?怎麼辦?我手指斷了,我變成殘廢了,我先生會不會不要我?我小孩會不會覺得我是怪物?我以後怎麼做家事?這怎麼辦?我以後怎麼辦?」



3.

我正要安慰阿華,一個看起來像水泥工的中年壯漢快步向阿華走近,他粗獷高大,肩膀寬厚,皮膚黝黑,滿臉鬍渣,汗水不斷自額頭往下滴,牛仔褲和球鞋都沾滿了石灰粉,喘呼呼的對阿華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現在才來,因為我剛剛跑錯醫院。」

阿華滿懷歉意的說:「對不起,我沒有把孩子照顧好,我真對不起你。」

這位丈夫忽然彎下身去,看著阿華,一直輕輕撫摸阿華的臉,他的衣服、褲子、鞋子和臉全都髒髒的,可是他的手卻非常乾淨,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齊,令我眼睛一亮。他的動作很溫柔,一直輕輕撫摸阿華的臉,他的聲音更溫柔:「對不起,是我不好。因為我要工作,沒有把你們母子照顧好,是我不對,妳痛不痛?我知道妳很痛對不對?妳哪裡痛?讓我代替妳痛,好不好?」

阿華忍著痛,回答丈夫:「我……我好痛。可是我不要你代替我痛。你呢?你痛不痛?」

我在旁邊靜靜的聽他們夫妻對話,覺得阿華這句話問得有點奇怪,丈夫又沒受傷,怎麼會痛?但丈夫的回答更令人震撼:「我也很痛啊,我很心疼妳,心疼到痛。」

太--浪--漫--了。

多麼浪漫的對話啊!這樣的對話好像是我年輕時讀的愛情小說裡的對話。若不是站在急診室,我真以為我是在偶像劇的拍片現場。他們看起來相差三十歲,後來丈夫告訴我他的年齡,我才知道原來夫妻只相差二十歲。若不是聽了這樣的對話,真以為他們是父女,不是夫妻。老夫少妻,情感這麼好。人這麼粗獷,對話這麼美。

這樣溫柔話語,從這樣粗獷的大漢口中說出,真是令我特別有另一番感受。原因就在於畫面的反差。如果今天是一位翩翩公子,俊俏體貼,說出這樣的話,不會給我這麼深刻的感受;如果是在燈光美氣氛佳的咖啡廳裡聽到這樣的話,也不會給我這麼深刻的感受。因為畫面的反差,使我們更容易融入情境,使我們更能體會其中的那一分美妙的感覺。因為畫面的反差,打破了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人的心底深處那種最深藏的浪漫情懷被挑動起來。在急診室裡,緊張、見血、殘忍、分秒必爭的氣氛,突然上演這一幕,山東大漢式的粗獷,兒女情長似的對話,讓人忘記此刻正置身於急診室,彷彿是身處江南煙雨濛濛的長柳短亭。



4.

第二天我到病房區看阿華。阿華一看到我就說:「既然小志叫妳阿嬤,那……那我就叫妳阿母好了。我的阿母在印尼。」

我點點頭,原來她是印尼新娘,我瞬間多了二個孫子,一個女兒,這也不錯。我問阿華,昨天車禍究竟是怎麼發生的?阿華回憶說:「我騎機車,揹著小寶,小志站在機車前面平版上,經過壽豐時,一輛箱型車從後面撞上我的機車,那一瞬間,小志覺得奇怪,怎麼有東西飛出去,立刻跑去撿。馬路車多,我很著急,伸出左手,狂喊他回來,我才發現我左手全都是血,原來飛出去的東西是我兩根手指。後來一位好心的路人剛好開車經過,我趕緊叫他把小志從馬路上牽回來,順便撿起我的兩根手指,那兩根手指都已經血肉模糊了,他用衛生紙包好,就把我們送到急診。」

這時候醫生來了,跟阿華說明情況:「妳這樣的狀況我還是建議進開刀房截肢。」

阿華非常驚訝:「你說什麼?截肢?你說截肢?你……你要把我手指切掉?」

醫生回答:「妳的情況,要接斷肢很難,一般來說,傷口如果是被機器切的,傷口會很平整,那還可以接。可是妳手指的血管和肌肉都嚴重挫傷,現在的狀況如果硬要接斷肢,你的手指很可能會肌肉壞死,失掉功能。」

「你是說我只能截肢,沒別的選擇了?」阿華還是不願接受事實。

「如果時間拖越長,日後感染的機會越大,我建議不如現在趕快處理,趕快好。」醫生又說明了一下,然後離開。

阿華問我:「怎麼辦?我剩下八個手指,怎麼辦?怎麼辦?」

我還沒開口,阿華急得快哭:「我還能不能愛漂亮?我用左手拿皮包會不會很怪?我穿鞋子會不會不方便?我還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嗎?」

阿華才二十五歲,人長得也清秀,當然還是愛美,我說:「妳受傷的是左手無名指和小指,這二根指頭不易看出,一個人內在比外在重要,妳是一個好媽媽,也是一個好太太,妳的心很好,人也漂亮,所以妳是內在外在都很好,而且……」

這時候阿華的丈夫忽然急急忙忙跑進來,打斷我的話:「阿華!妳還好嗎?妳怎麼了?怎麼看起來這麼難過?」

「我完了啦。」

「怎麼了?怎麼了?」

「唉呀,我完了啦。」阿華憂愁滿面:「我二根手指沒了。你會不會不喜歡我?你會不會不再買新衣服給我?你會不會再娶別的新娘?你會不會不要我?你會不會嫌我少了二根手指,不帶我出去?你會不會覺得我殘廢,不愛跟我說話?」

丈夫堅決的說:「就算妳是八指新娘,我也會愛妳一輩子!妳是我永遠的八指新娘!」

哇!又要開始偶像劇的對白嗎?我一直覺得奇怪:這麼粗獷的男生怎麼會講這麼體貼的話?中國人的情感表達是含蓄的、是保守的,但是這位丈夫卻浪漫當頭,義無反顧,兩人之間的情感表達是那樣直接而真誠,令我嘖嘖稱奇。



5.

下午我又來病房看阿華,「讓我看看妳的傷口,現在怎麼樣了?」

「很可怕,你別看」阿華本能地把手縮到後面,刻意躲避我的關心。

「我在醫院這麼久,什麼沒看過?來,讓我看看。」

阿華還是想做義肢,我說:「妳現在先把把孩子照顧好,把先生照顧好,把家裡照顧好,把自己的心照顧好,雖然妳現在少了兩根手指,但是妳還是可以跟以前一樣,做很多事,甚至把事情作得更好,阿母真的這樣相信。」

畢竟年輕,阿華還是會想,一直要裝義肢,因為怕人家看。

我又說:「義肢很貴,沒有妳想像中的便宜,這些錢如果先生可以負擔,那很好;如果裝了義肢可以恢復自如,那更好。萬一作了之後,沒有什麼功能。不如把錢存起來,給孩子當教育經費,兩個孩子都還小,我們多為他們想想,好不好?」

阿華右手輕輕抓左手,非常擔心:「孩子會不會問,我兩根手指頭怎麼不見了?」

我告訴阿華:「孩子一樣愛媽媽,當他們知道媽媽這麼勇敢,會更敬佩媽媽,更愛媽媽。幸好只是傷到左手,妳是右撇子,左手比較少用,而且以左手來說,小指和無名指更少用,妳別再擔心了。」阿華不再說話,低頭若有所思。

我又說:「妳一直幫先生做很多事,幫他管帳、發薪水、煮飯、帶小孩、打掃,所有的事,裡裡外外,大大小小,妳都做得很好。」我停了一下,拉著她沒受傷的右手,「阿華,我們女人家,一輩子希望的是什麼?妳從印尼嫁過來,有一個這麼疼妳的丈夫,兩個好可愛的小孩,妳又幫他管事業,讓他沒有後顧之憂,孩子又這麼聽話,妳的幸福美滿,不是每個女人都有的,妳要多想想擁有的一切。」

阿華似乎刻意轉開話題:「阿母,我在印尼的阿母快要來看我了。」

「好,妳出院以後,我一定去你家看看妳。」我答應她。



6.

一個週末上午,我帶著志工師姊居家關懷,此行安排了訪視這位印尼新娘阿華的家。一方面關懷一下外籍新娘在花蓮的生活情形,一方面關照一下這對超浪漫夫妻的窩,是怎樣的別具風味。

車子在壽豐鄉的一處小山坡停下來,眼前一片綠意灌進眼底,我全身從頭頂到腳底都涼了起來。整座小山坡只有一間小房子,我想起一首兒歌:「我家面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我感覺這首兒歌是依照這裡的環境而寫的。

他們的家不大,甚至可以說很小,但是打掃得非常整潔。窗戶有窗簾,房間有帷簾,在簡單的家具上加裝一個簡單的小裝飾,家具不再簡單,裝飾也不簡單,每一樣家具擺設的位置和小東西的布置,在在令人感受到女主人的細膩。

我跟阿華的阿母相見甚歡,她很客氣跟我說:「謝謝妳幫我照顧阿華。」我也告訴她:「我也多了一個好女兒,還有兩個可愛的小孫子,我也很開心啊。」



一個月之後,我還是陪阿華上一趟台北,希望透過專家來親口勸她,讓她了卻心事。此行主要是陪她到台北最大的幾家義肢製作公司,讓專業人員評估阿華的情形到底適不適合做義肢。結果幾位從專業人員的說法跟阿華住院時主治醫師、復健科醫師的說法都一樣。回花蓮後,大約又過了一星期,阿華打電話給我:「阿母,我決定不做義肢了,把錢留下來,當作孩子的教育基金。」

深深祝福阿華一家人繼續幸福下去--在他那位超浪漫丈夫的呵護疼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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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笑容

1.

由於我會說日語,急診室請我過去關懷一個個案。我來到急診室,看到一個年輕人,脖子掛著相機,驚嚇過度,臉色發綠。他以極為驚惶的眼神看著病床躺著的另一個年輕人,這個人顯然受了重傷,極為痛苦,臉色發白,但不敢喊痛。

我拍拍脖子掛相機的年輕人,讓他鎮定一些,然後問他發生什麼事。原來他們是非常優秀的兩個日本青年,他叫小純,考上京都大學,受傷的男生叫杉上雄紀,考上東京帝大,來台灣自助旅遊,結果受傷了。

我問小純:「怎麼會選擇台灣來自助旅遊?」

小純告訴我:「山上雄紀的姊姊說,台灣的太魯閣國家公園非常好玩,建議趁考上大學的空檔,趕快去玩。我們在太魯閣的長春祠照相,結果一不小心掉到橋下。

我又拍拍小純的肩,他似乎又鎮定不少。這時候急診的外科醫生過來跟我說,摔得很嚴重,要開刀,需要家人簽字。於是我請小純聯絡山上雄紀的媽媽,過了大約十五分鐘,小純跑過來說:「杉上雄紀的媽媽要我先簽,她明天馬上到。」

馬上緊急開刀,開四個地方,包括雙手雙腳。本來腰椎也要開,但是要等媽媽來再開。

第二天媽媽趕到,陳英和醫師詳細解說怎麼開刀,危險性在哪,最後跟媽媽說,妳也可以選擇回去日本開。媽媽一邊聽醫師講,一邊做筆記,然後打電話回日本問先生意見,先生說,既然醫生能講這麼詳細,就能幫我們兒子開刀。

真是辛苦了這位媽媽,媽媽雖然匆匆忙忙從日本趕來,但是她的化妝、衣著、談吐,一看就知道是上層社會。但是已經嚇到花容失色,我們會說日文的志工趕緊安慰媽媽。



2.

我請一位宜蘭的阿姆來當志工,他會說日文,又活潑。陳英和來巡房,告訴媽媽術後情形,還說,生活上一切都沒關係,但是不能當運動員。媽媽本來是站著,聽了陳英和醫師的話以後當場往後倒,我趕快拉她起來。

媽媽很難過,告訴我說:「在東京帝大,讀書要讀得最好,運動也要最好,叫優等生,不是只有讀書而已。」所以兒子不能當運動員的情形對她來說,好像天要垮下來一樣,

「喔,這樣。」我不禁露出惋惜的表情。

媽媽顯然不死心,面帶慌張的問我:「我的Yuki,他……他真的不能跑了嗎?」

我還沒回答,陳英和醫師馬上說:「你們誰會說日文的?快,快,趕快用日文告訴媽媽,Yuki還年輕,經過好好復健,可能還可以恢復。」

我們請翻譯照說了,可是媽媽以為我們是安慰他。笑也笑不出來,很憂愁,媽媽一定是很心疼的。

阿姆到了以後,一直跟Yuki說日文,逗他開心。晚餐送來的時候,阿姆一口一口餵,Yuki一口一口吃,吃到八分飽,就說我飽了。媽媽很高興,因為兒子開刀出來能這樣吃,表示兒子恢復得很好。然後媽媽竟然拿著餐盤到護理站,很興奮對護士說,你看你看,我兒子吃得這麼好!我兒子吃得這麼多!

真是天下父母心啊!媽媽回病房,餐盤剩下白飯和一點點菜。她吃白飯,好像很好吃,我從來沒看過一個媽媽臉上會有那樣的表情,我就在旁邊,看媽媽一口一口吃,一碗普通的白飯可以被吃得那麼好吃,對我來說真是少見啊。她覺得很安慰,她覺得兒子吃得下就有希望。我覺得那種媽媽的心,真的很令人感動,其實白飯也不會那麼好吃,是看到兒子開完刀胃口好,媽媽也覺得吃什麼都好吃。



陪了母子五天的阿姆告訴我,夜深人靜,媽媽反省:是不是日本太太太自私?她們只是把家裡照顧好、把孩子照顧好、把先生照顧好,叫做最好的太太,沒有想到,我們台灣的太太還能出來當志工。媽媽又反省:是不是上天處罰我,讓我的Yuki跌成這樣?阿姆就安慰媽媽,這是意外,但是Yuki幸運被救到慈濟。Yuki很快就會好,你們有很多能力,可以再去幫助別人,就可以了。媽媽聽了才釋然。



3.

既然Yuki手術後恢復得不錯,又能適應台灣的食物,吃得下醫院的伙食,我們就特別煮一些東西,一份一份,少少的,讓他覺得好像在日本。他很高興,我們慈濟的香積師姊做的精緻小點心,也是不輸日本的呢。

本來Yuki的爸爸第七天才要來,第五天就來了,還拿小點心送我們。我想,我們總不能白吃人家的啊,於是我烤披薩,煮紅豆湯。還告訴Yuki說,紅豆是吉祥物喔。Yuki很高興的跟媽媽說,媽媽!媽媽!我已經四個月沒有吃紅豆湯了。他們一家人快樂的吃點心,我們志工在一旁唱最美的笑容這首歌:



在異鄉遊子的睡夢中,

看見世上最美的笑容。

深深的皺紋是愛的痕跡,

溫暖的手心撫摸著受傷的我。



在慢慢成長的歲月裡,

總是辜負了你的叮嚀。

而你的寬容像大海一樣,

任由我乘風破浪,

追逐理想。



媽媽忽然放下手上的食物,很客氣地說:「師姊,這是什麼曲子?旋律真美,請妳們告訴我歌詞的意思。」我們就告訴她,她聽了一直掉眼淚。Yuki不知媽媽為什麼會掉眼淚,阿姆翻成日文給Yuki聽,Yuki懂了,也哭了。

好聽的歌,真是無國界。媽媽看到Yuki哭,很緊張的問說:「我的Yuki怎麼哭了?我的Yuki怎麼哭了?他從小到大沒有哭過。」

我告訴媽媽:「因為Yuki辜負了媽媽的期待和叮嚀,媽媽任他乘風破浪,追逐理想,自助旅遊到台灣,他不注意安全,跌到橋下。可是媽媽的寬容像大海,溫暖的手心,撫摸受傷的兒子。Yuki手術後看到媽媽,一定會認為媽媽的笑容是世上最美的笑容。」

我又問爸爸:要不要翻譯?爸爸說看得懂中文。原來爸爸是政府官員,東京帝大畢業。曾任是日本駐外人員,精通德語、英語,於是我們也找會德文的醫院同仁和爸爸互動,介紹慈濟的團體和慈濟醫院的人文精神。

剛好宗教處有兩個加拿大回來的年輕伙伴,會英文,就帶著Yuki當志工,嘻嘻哈哈過日子,Yuki恢復很快,但是媽媽認為兒子開刀,一定很痛苦,所以媽媽就一直摺紙為兒子祈福。後來一位師兄陪媽媽外交部延長簽證,我們就這樣一路陪伴,給他們很大的鼓勵。我還跟Yuki說,你要回日本時,一定要會唱最美的笑容。母子在病房一直學,我們用羅馬拼音,我也拿CD給他聽,二人唱得好準。



4.

Yuki住院期間,曾文賓院長夫婦幫忙很大,院長留日,會日文。院長夫人常常去看Yuki的媽媽,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出院前一天,我帶Yuki一家人回精舍謝謝上人。我們推輪椅去,爸媽一見上人,長跪於地,媽媽一直哭一直哭,爸爸一直點頭一直點頭,上人請他們起。Yuki說,媽,我們不是要唱一首歌給上人聽?於是母子二人唱最美的笑容,都沒走音,字也很準,很厲害,IQ很高。

隔天回日本,我們表現「愛的接力賽」,整個團隊都去送行,陳英和親自送,曾文賓院長、護士也去送,送到花蓮機場,由台北賴師伯,就是帶媽媽延期護照的那位師伯接手,送到中正機場。

到了日本,日本分會師姊再接機,真的是愛的接力。在機場,爸爸說,送到這裡就可以了。因為爸爸車子很大,Yuki可以躺在車子裡面。日本分會的師姊就告訴他們這一家人:「你們回到祖國,你們就可以安心了。」媽媽回答說,「我們在台灣也很安心啊。」大家相視一笑,場面好溫馨。

回到日本的Yuki開始復健,這期間我們一直通信。Yuki寫信提到復健情形,爸爸媽媽也都有寫信過來,他們提到:東京帝大是最好的醫院,連那邊的醫生都很肯定我們有這麼好的醫生,幫他們的兒子恢復得那麼好。媽媽還說,想起我們這邊的護士,就會自然掉淚。因為護士對異國人士似乎更溫馨熱情,令人感動。所以媽媽真想回台灣慈濟醫院當志工,順便看看我們。



5.

經過一段時間持續努力復健,Yuki已經能走路了。SARS期間,他到日本分會,幫忙包素粽義賣。他也學會搭電車到日本分會,來回二小時。後來母子真的回花蓮當志工。我說我們志工是要穿制服的,他們也真的去買,就這樣穿著制服跟我們上病房區看病人,也去居家關懷,十天之後才返回日本,真是有心人。

當志工的心願終於完成,回去日本之後,媽媽寫信來說:

「我好像作了一場夢,我的Yuki跌下去,好像有蓮花托住,我的Yuki好像蓮花上的露珠。因為有蓮花托住,所以Yuki沒有損傷。雖然開刀,很快復原,好像一場夢。」

我看著一張張媽媽寄來的照片,照片內容是Yuki學校生活、復健情形、還有全家福。最特別的是一張Yuki畫的圖,他不會中文,又怕寫英文我會看不懂,所以用畫的。這張圖上面畫了五個畫面,訴說整個事件的經過:第一個畫面畫著一個人掉到橋下;第二個畫面畫著醫生、護士、志工獻花,還畫了香蕉、木瓜;第三個畫面畫著一個人彈吉他,一個人坐在輪椅上,旁邊畫了二個人推輪椅,雖然只有簡單幾筆,但四人表情生動,非常有趣;第四個畫面上面畫著我們團隊送他去機場;第五個畫面畫著一個人在走路。

我又想起媽媽跟我說過,Yuki一直很勇敢,沒掉淚,只有那天聽到最美的笑容那首歌,解釋歌詞給他聽,他一下子就哭了。媽媽還捐了一筆跟醫藥費同數目的錢給醫院。

Yuki的爸媽真的無法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團隊,因為媽媽覺得Yuki的命真的是撿回來的。所以媽媽才會寫信跟我說,自己好像作了一場夢。

我想,如果有些夢比真實人生更加真實,那一定是因為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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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念之間

1.

2001年,花蓮。

中午我上病房區準備幫忙發餐盒,一到走廊就看到他。他坐在輪椅上,我看到輪椅的踏板是空的。

「師姊,在這裡住院很無聊。」他在跟我打招呼。

「不會啊,很多病人說有志工真好。」我不賣瓜,當然無須自誇。

他露出無奈的表情說:「無聊死了。」「讓病人覺得無聊,這是我的錯,我來讓你有聊一點。來來來,來幫忙送便當,幫忙醫院作環保。」「做環保?做什麼環保?我自己都快不保了,我還跟你做什麼環保?」

「怎麼會不保?你有健保。」我的幽默可能他一時也難以接受,於是我趕緊補充說:「那你幫我們發便當,像現在中午的時候,你就來幫忙發。」

「我才不敢。」

「不敢?發個便當有什麼好不敢的?來來來,我陪你。」我馬上推輪椅。「走,你幫我去發便當。」

「妳嘛幫幫忙,我這樣怎麼發?」

「就是這樣才好發,坐輪椅,出入很方便,走啦。」

他大概是怕別人異樣的眼光。我大概看出這一點,我的大概好像比他的大概還要大那麼一點,蓋過他的心理障礙,他竟然答應了。

如果當我抱怨為何別人健康我住院,或是抱怨住院已經夠慘了醫院供餐還是素食時,我看到一個住我隔壁房的病人,兩條腿都沒了,還得了口腔癌,中午還幫我送便當,我大概所有的抱怨都吞回去了。

廖海通,台東人,45歲,沒有雙腿,口腔癌患者。

我一邊推他的輪椅,他一邊問我:「妳怎麼知道我有健保?」



2.

1978年,金門。

「報告連長,不好了不好了,工地那邊爆炸,出事了。」一位下士班長慌慌張張的報告。

「什麼?什麼爆炸?」連長從椅子上彈起來。

「用來炸山洞的炸藥沒有爆乾淨,有未爆的炸藥,四名弟兄用鑽地機去鑽,鑽到未爆炸藥,就炸開了。 」

兩個月後,廖海通提前退伍,提前退伍的代價是兩條腿截肢。退伍後廖海通整天待在家裡,有一天,舅舅來家裡看他,看著落魄的廖海通,舅舅說:「你有想過將來的事嗎?」

「什麼將來的事?」

「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你以為我想這樣?我也沒辦法。」廖海通真的放棄他的人生了。

舅舅停了一下,說:「我做生意失敗,賠了好多錢。」

「怎麼會失敗?你做生意不是賺了很多錢嗎?你最會做生意了。」廖海通從小就看舅舅很有生意頭腦,非常崇拜。

「賭博也有輸贏吧。做生意當然會失敗,我還欠人家很多錢。」

廖海通問舅舅:「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就是來找你商量這件事,我看你整天關在家裡也不是辦法,到不如找些事來做做。」

「我這樣還能做什麼?誰會要一個雙腿殘廢的人?」

「要不要跟我一起賣水果?」

「我不知道。」

舅舅讓廖海通考慮,但他還是鼓勵廖海通:「至少你現在還有一條命啊。」

「這條命真的是撿到的,」廖海通回憶,「那時我們四個人去挖山洞,這一秒鐘還好好的,下一秒就爆炸了。一個當場死亡,一個重傷,還有一個真幸運,我叫他先去買東西,打算做完工作大家吃,所以逃過一劫。」

「嗯,算你幸運,沒被炸死。」舅舅既覺得不可思議,又為廖海通的不幸遭遇感到惋惜。

「人生幸與不幸,真是在一念之間。跟逃過一劫比起來,我是不幸的;可是跟死掉的比起來,我就幸運了。」時間過了這麼久,廖海通似乎對當年的意外還是心有餘悸。

舅舅說:「假如你自己去買東西,你就逃過一劫了,如果被你叫去買東西的那個人,他一念之間不幫你買,留下來挖山洞,他是死亡或重傷還很難說。所以,人生的幸與不幸,真的是在一念之間。」舅舅看了廖海通一會,又說:「有些事碰上了就是碰上了,你不接受也不行。」

廖海通不再說話,嘆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



3.

1986年,台東。

廖海通開始在夜市賣水果,凌晨一、二點收攤。

「阿通,現在生活怎樣?」

「賣水果,生活還過得去。」偶爾遇到以前軍隊同袍的問候,阿通懶懶的回答。

「水果賣得怎樣?」舅舅又來看他,當然關心。

「剛開始賣,生意不好,因為我也沒在叫賣,都是靜靜等客人過來買,沒人買,水果都爛掉了,我也覺得可惜,不得已才漸漸開始敢叫賣。後來一天天過去,漸漸有人知道我的身體狀況,才有比較多的人來跟我買。」

這天廖海通一如往常賣水果,忽然看到一個美麗的身影,他當下立刻忍不住說:「我們作個朋友吧!」



我在病房區見到廖海通賢慧的太太,她笑著回憶當年說:「我去找我結拜姊妹,他那天是第一次看到我,他說,我們作個朋友吧!我那時有點莫名其妙,我也不敢一下子就答應,但是如果馬上拒絕,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心,所以我就跟他說,我考慮一下。其實我是嚇到了,怎麼這麼突然說要作朋友?」

「他真的勇氣十足,後來呢?」我對他們夫妻當年相識的經過非常有興趣。

「後來我又去找我乾姊,他一看到我,竟然大叫:留下來!妳是我老婆!我心裡想,這個人是瘋子還是腦筋有問題?還沒結婚,怎麼叫我老婆?」太太想起來還是覺得很有趣,「我家裡的人很反對我們交往,他也有來花蓮找我。後來我家人才慢慢接受他,好像注定是夫妻,也許菩薩叫我照顧他吧。」

太太說完忽然轉向廖海通,「你有沒有感恩我?」

「太感恩了。」

「你感恩我什麼?」

「感恩妳這麼有愛心、慈悲心。」

「就這樣喔?還有呢?」

「我不愛說。」

「可是我愛聽。」太太心滿意足笑瞇瞇的。

真是溫馨的對話,於是我對廖海通說,「你要常常感恩太太,你生病她照顧你,回家還打理三餐。」

廖海通以充滿感謝的語氣告訴我:「所有重症病患,背後都有一位偉大的女性。她們很有耐心、愛心。」



4.

2004年,花蓮。

廖海通多次來慈濟醫院接受電療,我跟他很熟了,每次他來醫院我都會找他鼓勵別的癌症病人。所以當我知道廖海通這次又住院了,馬上帶了一個布丁上病房區看他,他只能吃布丁、綠豆沙、喝牛奶。他告訴我,口腔癌患者一開始發病的情情都不太一樣,他剛開始是牙痛,後來才知道是口腔癌。這次來作高壓氧,是因為嘴巴裡面破一個洞,而那正是放射治療後遺症。高壓氧一週五次,一次十分鐘,一個療程三十三次。

「嗯,覺得還好嗎?」我看廖海通有點疲倦,關心他一下。

廖海通沒有回答。過了好久,他忽然對我說:「師姊,……」

「怎麼了?」

「我不想活了。」

癌症病人,大家都看他們的英勇抗癌,看他們現身說法,激勵人生。其實,他們在堅忍,他們也在脆弱;他們在面對,他們也在逃避。

我想都不想,立刻板起臉色說:「你今天如果是口腔癌死掉,我還可以掉一滴眼淚,你如果給我自殺,我連看你也不看。你試試看好了。」

廖海通嚇一跳:「妳怎麼可以對我這麼兇?」

的確,我跟他認識以來,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兇,我大概把他驚醒了,所以接下來溫和的說:「你生命中有兩大災難:一是當兵時挖山洞被炸斷雙腿,一是得到口腔癌。」

廖海通把頭低下去,我繼續說:「第一個人生大災難,錯不在你,你也莫可奈何,但你用僅剩的四分之一大腿,加上義肢,總是堅強的往前走。你做得很好,換作任何人,他不一定有你的堅強,就算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你這麼勇敢,面對現實。」

「我舅舅跟我說,有些事碰上了就是碰上了,你不接受也不行。」廖海通說。

「有些事你可以不要碰。」我又恢復嚴厲的口氣,「第二個人生大災難,跟你一天二包檳榔,抽二包煙,喝三瓶米酒,不能說完全沒有關係。第一個災難就算是無可避免好了,但第二個災難明明有很大的機率可以躲掉的,你選擇了自己的路,可惜只選對一次,真的好可惜,如果連第二次都能選對,不抽煙、不喝酒、不吃檳榔,今天的你,很可能是另一番情形。」

我知道病人只要有一閃而過的負面念頭,都要趕快壓下去,否則星星之火足以燎原,任何一個行動,都是由心中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所引發、執行、成真的。他不再說話,目光含淚,雙腿被炸斷,又得了癌症,他雖然表面上堅強開朗,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心中很苦。



5.

我看他這麼開朗堅強,實在是最好的、活生生的生命教育最佳教材,所以鼓勵他:「你這次電療結束後,回台東,可以到慈濟的環保站幫幫忙。」

「我會不好意思。」

「做好事還怕不好意思!」我的口氣完全輕鬆下來,「你呀,就是太閒,太閒就會想一些有的沒的,去當志工,把自己弄忙一點,找一些事來做,就不會在那裡亂想。」

他左看右看,看病房的一切,就是不看我的眼神。我又說:「老天對你很好了,你雖然雙腳沒了,但是也娶到一個這麼好的太太,想想看,這些年來她是怎麼照顧你的?老天對你好了一次,可是你不好好珍惜,還抽煙、喝酒、吃檳榔,這樣怎麼叫老天爺再對你好一次?」

廖海通忽然看著我,我說:「不要怪老天爺對你不好,他已經對你好過一次,通常他不太可能連續對一個人這麼好。」「為什麼?」「我想,他是要人人相信,平時多積點福報,多累積一些福德善緣,還是必須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幫人家什麼。」「所有的人,不管他多幸福或多有錢,都需要我們一句好話、一個微笑、一個鼓勵的眼神。而這些對我們來說,簡直是舉手之勞。」

廖海通回到台東,真的到環保站幫忙資源回收,又看了大愛電視台的草根菩提節目,再加上台東師姊的鼓勵,做環保做上癮,自己花錢整理空地,跟兒子一起蓋了小型環保站,可以放資源回收物。他的精神感動了周遭的人,他的故事流傳出去,大愛電視台拍攝他的故事,他成了當地紅人,知道有這號人物在作環保,但他從不驕傲。



廖海通在一次意外中失去雙腿,後來因為舅舅的一句話,一念之間改變人生,重新出發。明明就賣水果賣得好好的,但一念之間把持不住,抽煙、喝酒、吃檳榔,承受因果。最後來慈濟醫院治病,受到一群志工鼓勵,一念之間又改變人生,再度出發。三念之間,人生變化何其大。三個一念之間,就決定了廖海通的一生,一念之間,實在不可小看。如果我們這一念錯了,我們一定還有機會,因為每個人都會犯錯,這沒什麼。但是如果後來的一念之間又錯了,甚至身邊的好人都幫我們,而我們還不改變念頭,那情況就不理想了。

因為人生太短,沒那麼多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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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的尿袋

1.

「阿公,你好。」

「好什麼?我一點都不好。」

「不會啊!我覺得你氣色很好,很有精神。」

「什麼精神?妳沒看我掛尿袋?夏天穿短褲,一個尿袋掛著,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害我越來越不想出門。只要我越來越不想出門,我脾氣就會越來越壞。」

一位高雄的委員師姊去阿公家裡收功德款,阿公掛著尿袋,愁眉苦臉,頻頻抱怨,怒氣連連的向師姊訴說他的不滿。

阿公的媳婦告訴師姊:「公公自從開刀以後就必須掛尿袋,所以心情鬱悶,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就破口大罵,在家裡大人被罵、小孩也被罵,到最後,家裡的人似乎漸漸不太想回來,好像我們多不孝。」

師姊勸說:「阿公身體不舒服,當然心情會不好,大家都是一家人,俗語說,家和萬事興,要多站在阿公的立場想,多包容。」

媳婦很傷腦筋,向師姊求援:「自從公公掛尿袋,脾氣很壞,小孩子很怕跟阿公接近。一句話不對就會被罵,家裡的人都說,簡直快住不下去了,怎麼辦?」

師姊說:「讓我來跟阿公說說話。」媳婦答應了,但脾氣暴躁,她對這位溫柔師姊實在沒什麼特別信心。

隔一個月,師姊又去收功德款,簡單問候日常起居生活之後,對阿公說:「阿公,我帶你去花蓮慈濟給醫生看好不好,那個泌尿科郭主任,很厲害喔。」

「厲害什麼?有多厲害?我什麼主任都看過了,名堂再大的我也看過,你還變得出什麼名堂?」阿公當場不以為然。

師姊耐著性子,慢慢的說:「阿公,我們一開始,要往好的方面想。如果想不好的,結局就會不好;如果我們想好的,結局會變好。」

阿公還是不信,「我上次去開刀,也以為會好,結果越弄越糟,還弄了個尿袋回來掛。」

師姊說:「阿公,你看我像是會騙人的嗎?去一趟花蓮那麼遠,如果不是真的對慈濟醫院那麼有信心,認為可以試試看,我怎麼可能建議你去?對不對?」

經過一番勸說,阿公決定由阿嬤陪著,一起來花蓮。這位師姊親自帶著兩位老人家來花蓮醫治,而且師姊的機票還是自己出錢的。

我在慈濟醫院大廳等候三人,看到這位師姊,我當然免不了要讚嘆她:「妳真用心,去收功德款,看到阿公這樣,就當作自己的長輩,自己親自坐飛機送他來。」師姊還是保持慈濟委員一貫的縮小自己,笑著說:「這沒什麼,應該的。」

到花蓮後由我接手,於是我請師姊回去,師姊走了三步,回頭看了一下,我微笑點頭;師姊走到大門,又回頭看了一下,我揮揮手,師姊才放心的離開。

「阿公,你好。」我先來個親切問候。

「好什麼?我一點都不好。」

聽來有點熟悉,那位高雄師姊跟我說過她與阿公之間的對話,所以我聽起來有點似曾相識。

阿公說:「尿袋一段時間一定要重插,否則會感染,插管的時候,那種痛會要人命。」

阿嬤也在一旁補充說:「他的膀胱本來有問題,去開刀,開完就要掛這個尿袋。他說自從掛了尿袋,不知道小便的感覺,簡直生不如死。」

我在一旁傾聽,阿公又說:「我大便的時候,聽到外面小便聲,最羨慕。有時候想小便,尿不出來;有時候明明就沒有小便的感覺,卻一直滴。我都八十多歲了,還要包尿布包一整天,一拿掉,就滴。那種挫折,唉。」

我讓阿公連珠砲似的訴苦,只是靜靜聽著阿公的話,不發一語。



2.

阿公開完刀以後,我去看他,還沒說話,阿公就跟我說:「嘿!郭主任有夠行,帶進去,二、三小時,出來,昨天郭主任說,到今天如果小便,應該是順利。昨天手術出來,尿袋還是在,今天天就拿掉了。」

我真為阿公高興,正要說話,阿公又搶在我前面說:「昨天尿一點,會痛,今天早上又尿一點,比較沒那麼痛,下午又尿多一點,現在可以尿了,我沒尿袋了。」

阿公似乎越說越高興,我心裡想,該我說了吧,阿公又說:「前天看門診,郭主任說我這個尿袋四年了,他來做,有兩種結果,第一,會好,第二,跟原來一樣,掛尿袋。問我要不要開刀?」

「結果你說要?」我終於接上話了。

「我說當然要,我還問郭主任,最壞的結果是怎樣?他說,最壞的結果是掛尿袋。但他覺得應該是不會,不過很難講,要開刀才知道狀況。然後又問了我一次要開刀嗎?我就說要開,當然要開。」

阿嬤接著說:「師姊,我跟妳說,兒子全部反對開刀,因為他八十多歲。我只好偷偷領二十萬現金。騙兒子說我們去花蓮玩。二十萬現金用布包著,有時候藏在我衣服裡面,沒有人知道。」阿嬤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一想到兩位老人家藏著一包現金,輪流保管,小心翼翼的樣子,那畫面就令我感到有趣。

阿嬤又說:「有一個晚上我去小便,回來一看,錢不見了,我嚇壞了。」

「結果怎樣?」

「後來我到處找一找,原來我去小便之前把錢壓在床下,難怪找不到。」阿嬤自說自笑,自得其樂。

阿公說:「我明天出院。」

我很驚訝:「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尿袋拿掉了。」阿公笑得很開心。

我一看,「哇,阿公你的尿袋真的拿掉了。」

阿公哈哈大笑,「我現在可以自己尿尿,我已經四年沒聽過小便聲。」

我問:「那現在感覺如何?」

阿嬤又搶答:「郭主任很棒,又英俊,又有禮、又親切,笑瞇瞇的,笑起來眼睛瞇瞇的。」

阿公說:「住嘴。該我說,那是我該說的。是我開刀又不是妳開刀;郭醫師是對我好,又不是對你好,你還講那麼高興。」

阿嬤瞪了阿公一眼,阿公才不管她,繼續對我說:「郭主任對我,好像我兒子對我問話的口氣。可是我兒子有時也沒他這麼好,我在高雄的時候,我只要稍微抱怨一下,兒子還會問我說,我怎麼常常在說這些,我說,我抱怨一下不行嗎?洗個澡,尿袋都找不到地方掛,換一次管子你知道有多痛嗎?」

阿公本來興高采烈說著,忽然嘆了一口氣說:「被人尊重的感覺真好。」

我說:「我知道。」

「妳知道?妳知道才怪。」阿公瞪著眼說。

我好像說錯話了,趕緊說:「是,我不知道,對不起。」

阿公忽然收起笑容,皺著眉說:「妳又沒有八十幾歲,妳知道什麼?我告訴妳,我們這種人活到這個年紀,別人不要嫌我們礙手礙腳就不錯了,我還敢奢望別人尊重我?那個郭主任。真客氣,不大牌。我在別家醫院看,尿袋被醫生撥來撥去,弄得我痛死了,好像我不是肉做的,都不會痛。不過,在慈濟醫院這裡我都沒生氣。」阿公又笑了,「你知道聽到滴滴答答是多幸福嗎?」

我覺得奇怪:什麼滴滴答答?

阿嬤說:「那是小便的聲音啦。」

「幫我跟郭醫師說,他會有好後代,後代會賺大錢。」阿公交代重要事情,表情嚴肅。

我說:「你自己跟郭醫師講啊!」

「唉呀,我會不好意思,而且我每次感謝他,他都說,老伯,你太客氣了,這是我應該做的。妳跟郭主任說,他會有好後代。」阿公好像又想起什麼,「還有,祝郭主任賺大錢。」

我笑著說:「這就不用了。」

阿公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不用?」

「你祝他賺大錢,表示他的病人很多,那就表示生病的人很多,不好不好,所以不要祝他賺大錢。」

「好,那祝他的家人賺大錢。」

我又笑了一下,「除了郭醫師,你還要感謝誰?」

「護士。換藥的時候我很彆扭、很尷尬,這麼老了,年紀一大把還要被小女生看。護士還問,阿公,會痛嗎?現在要怎樣怎樣,一步一步都會先跟我說,下一步要怎樣怎樣,也說得很清楚。還一直問,傷口會痛嗎?」

「那你現在傷口會痛嗎?」我也關心。

「不會,郭主任真棒,傷口很小。妳是女的,不然我可以給妳看傷口。」

我趕緊說,「沒關係沒關係,你用講的就好。」

阿嬤笑罵:「不死鬼,羞羞臉,哪有人掀傷口給人看?」

阿公笑嘻嘻,不在意,「對了,我還要感恩那位陪我們來的師姊。」

我點點頭:「好,我幫你跟她說。」「我不要。」「為什麼?」「我怕妳記性太差,我講的話妳漏掉了,所以我要回高雄親自跟她說。」阿公還是笑嘻嘻。



3.

阿公要出院那天,兒子來接他。

「你看!我不用掛尿袋了。」阿公得意得像展場上的模特兒,急著秀給兒子看。

兒子十分驚喜:「爸,你現在不用尿袋喔?」「當然不用。我早說過花蓮慈濟的醫生很行,你還說去花蓮怎麼行?」「不好意思嘛,我們在台北住那麼久,當然會想要帶你去那三間最大的醫院。」「大間比較大?我去高雄那間也很大,還不是沒弄好?」「好啦,爸,跟你說對不起嘛,看到你好起來,我比誰都高興啊!」

阿公把行李交給兒子,很認真的向兒子說明:「郭主任都笑嘻嘻的,給人一種很值得信賴的感覺,而且還會跟我分析病情。不像別家醫院,問我要不要開刀?要開就來開,不開就說我可以回去了。我別無選擇只好開,一開,怎麼變這樣?要掛尿袋。我就回去質問那醫師,那醫師竟然說,本來就會這樣,你都那麼老了,輸尿管萎縮,膀胱無力。」

阿公轉過頭來對我說:「這種醫院怎麼只有在花蓮?幫我告訴你們師父,來高雄建一間,我會幫忙出錢。」我笑著回答:「好,我會記住。」

阿公拉著我的手說:「走,我要去謝謝郭主任。」

我看他說走就走,趕緊說:「郭主任在開會。」

「是嗎?我看這樣吧,如果郭主任到高雄,我辦桌請客。」阿公似乎已經認為他請客請定了,又說:「對了,我有養雞、鵝,我先各寄一隻來。」

我馬上說:「不用了,萬一人家吃素,你造成他的困擾。」

阿公搔搔頭,「不然我要煮什麼?魚?」

「魚也不行。」

「那我煮青菜可以吧。」

「郭主任沒有要去高雄,他如果要去我再教你煮什麼。」我真覺得這個老人像小孩,那麼單純、又可愛。

「你們慈濟,人真好,高雄的人好,花蓮的人也好,你們的師父專收好人。」

「那是師父教得好。」我又補上一句,「你也是好人,大家可以一起來做好事。」

我拿了準備好的薏仁粉要給阿公,還說:這很營養,我教你怎麼泡。

阿嬤正要收,阿公大聲阻止:「不准拿,這麼好的醫院,我們沒給人家就很可惡了,還拿人家的。不准收,妳一收我就翻臉。」一下子又氣呼呼的。阿公像小孩一樣,可以一下子高興,一下子生氣,一下子又好了。



幾個月後,那位高雄師姊告訴我,阿公會到居家附近的公園運動,而且阿公到處跟人家炫耀,他的尿袋拿掉了。我一邊聽著師姊的話,一邊又想起一位單純、純真又有赤子之心的老人家、一位視病如親的醫生、一位用心收功德款還幫人家解決困難的師姊,共同組成了這樣一個溫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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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ug 14 Thu 2008 19:20
  • 表情

表情

1.

「妳以前裝的人工髖關節都開始鬆動了。」陳英和醫師告訴他的病人鄭淑慧。

「唉唷,我知道啊,那套人工關節用了二十年,現在根本用不下去,所以我每天都好痛。」鄭淑慧皺著眉頭,顯得很痛苦。
「那是因為鬆動的人工髖關節跑到腹部了,壓迫到骨盆腔內的骨頭。」

鄭淑慧似乎習慣了醫生宣判病情,雖然表情痛苦,但是仍冷靜的詢問:「那怎麼辦?」「如果人工髖關節繼續往上移,移到骨盆腔,可能傷及大血管,那就會造成生命危險。」「現在情況有多糟?」「妳右邊大腿骨上面的骨頭已經往下位移,而且斷裂,我從顏色判斷,骨頭已經空了,要填充重建。」
「那你打算怎麼做?」二十年病痛折磨下來,意志力再強也會垮吧,鄭淑慧的聲音比表情還要疲倦。

「首先就是要讓妳不要再痛了。我要先把妳用了二十年的,已經壞掉的人工髖關節拿出來,然後拿骨頭填補空洞的骨頭,再重建,幫妳裝新的人工髖關節,最後打石膏固定。」陳英和又補充,「通常我會從關節部位劃刀,拿出舊的關節,但是我會避免動到大血管,所以會在妳的腹部兩側動刀,這樣就不會因為誤傷而有大出血。」
鄭淑慧苦笑了一下:「又要開七、八個小時的刀?」

「妳的骨質特殊,比一般人疏鬆脆弱,所以手術會稍微複雜一點。」

「那你就做吧。」鄭淑慧被病痛折磨了二十年,看過無數醫生,對陳英和,實在也說不上有把握。但她忽然想起什麼事,問:「陳醫師,你做過幾次僵直性脊椎炎矯正手術?」
「大概兩百例吧。」陳英和輕描淡寫回答。

「兩百……例?」鄭淑慧看著眼前的醫師,一時說不出話。



2.

手術後鄭淑慧出院,發生第一次感染發炎。再度入院,一天發燒三次,不論用注射或口服抗生素都無法退燒,整個人昏昏沈沈。好不容易治療痊癒出院,又發生第二次感染發炎,再度入院。

「帶我回家。」病房裡,身心疲憊的鄭淑慧對丈夫提出要求。

「妳還在住院,怎麼回家?」丈夫充滿了心疼。

「我不想住了。」

「為什麼?」

「好痛。」

「陳醫師不是要幫你開刀嗎?」

「我知道,反正也治不好,不要開了。」

難怪鄭淑慧想回家,這段期間最苦,整條右腿動彈不得,只能臥床。左腿也持續疼痛。不久,陳英和來到病房,向鄭淑慧解釋:「妳的左髖關節的髖臼鬆動,但此時不能立刻處理,我先幫妳處理右髖關節的感染問題。」

雖然心灰意冷,鄭淑慧還是問:「你要怎麼處理?」

陳英和頗有信心的說:「執行清創手術,清理才置入不久的右髖關節及裡面的殘骨,用骨水泥填滿空缺,注入抗生素,再以鐵絲圈住。」
「我不知道你說的一大堆名詞是什麼,我只知道我現在很痛。」

「我會每天以粗針穿刺脊椎,抽取脊髓液檢驗,再依數據判斷傷口是否乾淨,以免再受到感染;指數下降到安全值,我再進行下一個步驟。」

「光聽就很痛,你怎麼做得下這樣的手術?」其實鄭淑慧已經和病魔苦苦奮鬥二十年,醫生大概會怎麼治,她也清楚,她只是想知道醫生在治療病人時,到底是怎麼想的。

「怎麼做得下?為什麼做不下?病人被麻醉了啊!」陳英和自笑自己的幽默。

鄭淑慧開始有點好奇:「陳醫師,你每個病人都對他們講那麼詳細嗎?」「對。」「你講那麼詳細,病人怎麼聽得懂?」「他也許聽不懂,也許懂,但是我講那麼詳細,至少會給病人會有一種安定的力量。」



3.

出院之後的鄭淑慧,三個月後又因必須另一階段的治療而再度入院。今天我來到病房區看她,她丈夫剛好也在,於是我坐在一旁,靜靜聽著他們夫妻的對話。

「我一直以為我是好太太。」

「妳的確是。」丈夫的回答,簡短、堅定又有力。

「我們結婚後不久,我就發病,我總覺得……覺得虧欠你很多。」鄭淑慧說話越來越輕柔。

「夫妻哪有什麼欠不欠的。」丈夫眼中燃起一絲希望,「我相信這個醫生可以把妳醫好,他一天來看你那麼多次,而且還會打我手機說,不是把妳醫好就算好了,他希望妳走出醫院以後,人生會有不同。」

「還不就是這樣,又會有哪裡不同了?可是,每次動刀就要七、八個小時,我苦你也苦。」

「我不覺得陪妳住院有什麼苦的,我覺得這個陳醫生可以相信。妳想想,我們以前看過那麼多醫生,哪有像這個陳醫師這樣,一天來看那麼多次?而且他連要出國都會來跟我們說。」

「他大概是怕我們如果臨時見不到他,心裡會慌吧。」

「妳當初為什麼找陳醫師?」先生的溫柔話語,令人很有安全感。

「因為他很有名,聽說他很厲害。」過了一會又說,「你會不會覺得這樣陪著我,很……很……」鄭淑慧一時也說不出口。

「我不後悔,這沒什麼好說的。」先生把頭轉向我,「你們聊,我去買牛奶。」

我往前站了一步,鄭淑慧說:「我先生他很疼我,他不是把愛掛在嘴上的人,他不浪漫,也不感性,但是他對我很好,真的對我很好。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寶貝我,這二十年他就這樣照顧我,大便小便,翻身擦澡,塗抹乳液。我開刀他也是陪著我,很體貼,也從不對我大吼大叫。」說起自己的丈夫,鄭淑慧臉上洋溢著幸福。

我站在旁邊,聽她繼續說:「他還學做菜,現在我女兒都說,爸爸煮的菜比媽媽好吃。」鄭淑慧輕輕笑了一下,「聽說台東的腳底按摩很有名,他還特別去學,學來幫我按摩。」

我告訴鄭淑慧:「縱然有病痛打擊,我們並不孤獨,而且很幸福,因為我們身邊有很多愛我們的人。」這是我一直相信的。

「寶彩師姊,妳知道嗎?我先生說,就算要走,他也會讓我有尊嚴的走。」「你先別想那麼多,安心住院。聽醫生的話,不會錯。」「我終於知道一個人生了病,他要多堅強就有多堅強,他要多脆弱就有多脆弱。」「嗯,生病是瞭解自己的好機會,瞭解家人有多愛我們。」

鄭淑慧說話聲音忽然變小聲了,但我還是聽得很清楚,她說:「以前我覺得很幸運,可以遇到我丈夫,現在我覺得我很幸運,可以遇到陳英和醫師,遇到慈濟,遇到你,一個女生一生只要幸運一次,就不得了,而我幸運了二次,真幸運。」

我拍拍她的肩,她露出一種幸福的表情,很令我感動。



4.

2002年6月,鄭淑慧因為感染再次住院。

「不要開刀了。」鄭淑慧對陳英和醫師說。

「為什麼?」

「我想出院。」鄭淑慧心灰意冷。

「還沒好,怎麼可以出院?」陳英和醫師不以為然,「妳家裡有什麼困難嗎?是不是需要什麼幫助?要不要我請師姊去關懷一下?」

「反正開也開不好,不如不要開了。」

「妳已經苦了二十年,再忍一下,這次讓我再試試。」

「就是因為已經苦了二十年,所以我不想再受苦了。你怎麼不放棄?我都想放棄了。」

「妳想放棄了?那我更不能放棄。再拼拼看!」陳英和有點激動,他不甘心看到功虧一簣。

鄭淑慧顯出堅決的樣子說:「不用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

「不要這麼快放棄。」

「你不知道那種痛,我不會形容,反正就是很痛,非常痛。」鄭淑慧說話的表情,讓人一看就不難體會她是受什麼樣的痛苦。

「我知道很痛,妳生病了,我是醫生,所以我要治好妳。我要幫做下一個階段的治療。別放棄,真的,妳不要放棄。如果妳現在放棄,過去受的那些苦都白受了。」

鄭淑慧望著窗外,輕輕的說:「我已經失去太多了,生那麼久的病,我錯過很多東西。」

陳英和再接再厲:「別這樣說,其實有些東西沒那麼容易失去。」

「你真的有把握嗎?那你告訴我,成功機率大概是多少?」

「我不能告訴妳百分之幾,那只是一個數字,沒什麼意義。我想要說的是,我做過更難的手術,也看過比妳更能忍苦的病人,他們都成功了。所以我絕對相信妳還是有機會。」

鄭淑慧懶洋洋的問:「什麼機會?」

「我幫你再做一次清創手術,控制感染;然後再度置入德國製的人工髖關節,然後再用慈濟骨骼銀行儲存的骨頭填補缺洞。」
「原來如此,」鄭淑慧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這麼簡單。」

「我也不知道。」陳英和更加信心滿滿:「有時候妳只要跨一步就知道,原來一切不難。」



5.

2002年10月底,鄭淑慧右腿狀況穩定後,陳英和開始處理左髖關節髖臼鬆掉的問題。經過四個月的治療,她可以出院了!
「真沒想到我躺著進醫院,竟然可以雙腳踏地,走出醫院。」鄭淑慧對陳英和,不知如何表達心中的感激。

陳英和淡淡笑了一下,「妳有一個了不起的丈夫。」

在一旁的丈夫立刻回答:「因為我有一個了不起的太太。很多人問我,怎麼有那種毅力,可以照顧他二十年?我都回答說,她有勇氣活下去,我為什麼沒勇氣照顧她?」

陳英和點點頭,丈夫又說:「我不太會說話,可能我也說不出什麼特別感動的話,但是,我想告訴你,我覺得你是一個好醫生。感覺是一個可以對話的人,以前那些醫師,沒給我這種感覺。」

「謝謝你,這是我聽過最好的讚美。」陳英和開心的笑了。

鄭淑慧問:「像你這麼好的醫師怎麼會來花蓮?」

「嗯,這個嘛,哦,對了,我本來是去太平洋看鯨魚海豚,結果沒看到,我就在花蓮上岸了。」

「真的?」鄭淑慧和丈夫非常驚訝的問。

「我開玩笑的。」陳英和哈哈大笑,他心情整個笑開了。

鄭淑慧笑著說:「我不知道原來你還滿幽默的。你是一個很厲害的醫生,真的,我二十年來給那麼多醫生看過,沒遇過你這樣厲害的。」

「我一生最輝煌的時刻是別人一生最黑暗的時刻,這實在沒什麼好驕傲。」陳英和苦笑了一下,還是保有他一貫的謙虛。

丈夫說:「二十年來,每看一個醫生,處理一次,就感染一次。每感染一次,我老婆就受苦一次。我老婆每受苦一次,我就要跟著受苦一次。看過二十年的醫生,你最好,你要出國還會跟我說一聲,讓我很驚訝,也很震撼。」

「我不敢說我是最好,因為我不可能把每個病人都醫到讓他們完全滿意,但我會把每個病人都當作自己的親人來醫治。」

鄭淑慧露出滿懷感恩的表情說:「整個過程最令我難忘的就是,你不但把我治好,而且你還一直鼓勵我。」

陳英和點頭說:「也許我治不好病人的病痛,但是我永遠不會放棄鼓勵他們。萬一當我治不好病人的痛苦,那也許算失敗;但是鼓勵病人,我常常會成功的。」

鄭淑慧夫婦二人不知該說什麼,只是一直看著陳英和,臉上的表情有一種欽佩、一種感恩加上一種不可思議。

「也許我不記得手術內容,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病人和家屬的表情,尤其是病人康復出院時的表情。」陳英和臉上洋溢著一層光彩,「做我們這一行的,自我要求很高,很多時候就算盡力了,自己還是不滿意,所以常常難免會有挫折感,不過,下次我有挫折感的時候,我會想起你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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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房子五塊錢

1.

傍晚的新城鄉加灣村,10歲的阿傑大聲呼叫阿明:「阿明!阿明!你快跟我來,你看我找到什麼。」

「幹嘛啦?我在寫功課。」

「你不來會後悔,我找別人好了,我先走啦。」

「什麼?好啦好啦,我跟你去。」正在做功課的阿明立刻放下手上的一切,飛奔而出。

二個小孩來到馬路邊,阿傑蹲下來,看著其中一個水溝蓋,然後又繼續往前,看下一個,又繼續往前,再看下一個。

阿明跟在後面,「你到底找什麼啊?」

阿傑沒有回答,頭更低了。

「在這裡啦。」阿傑在一個水溝蓋邊停了下來,聲音非常興奮:「你快過來看。」

阿明馬上蹲下來看。二個孩子四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水溝裡的五塊錢。水溝裡是乾的,看起來舊舊的五塊錢上沾了一些污土,但兩個小孩一看就可以非常確定:那是一枚五元硬幣。

阿傑說:「我說一二三,我們把水溝蓋搬起來。」。

「好,一二三,一起搬。」

四隻小手穿過水溝蓋,緊緊抓住,兩人一起說:「準備!一、二、三,搬!」

水溝蓋被掀起一邊,阿傑雙手扶著,阿明右手也扶著,左手靠在水溝蓋邊,

「我來、我來。」不等阿傑回答,阿明左手撐住身體,右手身下去撈那五塊

錢。水溝不深,一撈就到。「我拿到了!」阿明忍不住驚呼起來。

「耶!好耶!」阿傑放掉原本扶住水溝蓋的雙手,歡呼起來。水溝蓋應聲而落,但是阿明用來撐住身體的左手還扶著水溝邊緣。「砰!」的一聲,水溝蓋紮紮實實壓在阿明手上。



2.

「靜芝師姊,503病房有一位小弟弟叫阿明,都沒人來照顧,麻煩妳關心一下。」經過樓梯,許宏達醫師告訴我這個個案。

一進病房我就看到阿明和一個小女孩在吃便當,一個便當二人吃,隔壁床的病人說,他們是兄妹,已經二天沒吃飯。兄妹飛快吃著便當,一聞味道我就知道他們很久沒洗澡,我立刻回社服室,找了幾套別人捐贈的舊衣,回到病房,他們已經吃完,於是我請師兄先幫阿明沐浴更衣。

我問阿明:「爸爸呢?」

「什麼爸爸?」

「媽媽呢?」

「小佩沒來。」

「小佩是誰?」

「小佩就是小佩。」

忽然門口站進來一位婦人,年紀跟我差不多,只聽兩兄妹大叫:「阿嬤,阿嬤,你快來。」

「小佩是我女兒。」阿嬤冷冷的說,「我知道你們志工有買便當給他們吃,還給他們穿衣服。」

我覺得奇怪,孫子住院,阿嬤怎麼常常不在?阿嬤也頗為無奈,跟我說:「我住加灣,沒有車子怎麼過來?而且……」

「而且什麼?」我看阿嬤欲言又止的樣子,忍不住追問。

「沒什麼。」

「妳要對我們坦白,我們才知道怎麼幫助妳。」

阿嬤忽然皺了一下眉,「其實沒什麼,我家失火,都燒得差不多了。」

我很驚訝:「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一定要直接說,我們居家關懷會去看妳。」

阿嬤卻只是淡淡的說:「電線走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電線會走火。」

我問阿嬤:「孩子的媽呢?」

「小佩生了五個小孩,阿明是老大,這個妹妹秀秀是老三,老二送人,老四送人,老五媽媽帶去台中自己養。」

我又問:「孩子的爸爸呢?」

「你問哪一個爸爸?這五個小孩有四個爸爸,你要找哪一個?」

五個小孩有四個爸爸,又是一個問題家庭。什麼樣的孩子會叫自己的媽媽名字呢?也許我該這樣問:什麼樣的媽媽會當到讓自己的孩子直接叫名字呢?哥哥九歲,妹妹七歲。兩個小孩都不叫「媽媽」,直接叫媽媽的名字。

阿嬤看我的表情,大概也知道我在想什麼,阿嬤說得理所當然:「這兩個小孩眼睛睜開看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他們就沒見過媽媽,妳要他們叫什麼媽媽?」

這對兄妹不知道「媽媽」這個名詞所應具備的意涵,不知道被媽媽呵護疼愛的感覺,不知道被媽媽餵食的感覺、不知道被媽媽罵的感覺,所以對這對兄妹而言,自從媽媽棄兄妹而去,也等於放棄自己「媽媽」這個頭銜,更等於失去了被叫一聲「媽媽」的資格。對他們而言,「媽媽」只是一個一般性的名詞,而且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名詞,他們用「小佩」來稱呼這個名詞。

阿嬤因為沒有自己的交通工具,所以很少來,都是七歲的妹妹秀秀在照顧,我就問妹妹:「妳怎麼照顧哥哥?」秀秀說:「叫他不要下來就好了嘛。」



3.

阿明的手被水溝蓋壓碎,雖然開二次刀來處理碎骨,並且做了一個固定器,但小孩子恢復得很快,經過兩個星期,阿明可以出院了。我跟一群志工師姊開車送他們回去,經過農會超市,師姊說:「他們家經過火災,現在一定什麼都沒有,我們買一些日用品去。」於是我們買米、買油、買鹽、買麵、買菜,來到他們家。

進到房子,為了躲頭頂的漏水,左跨一步,右踩一步,彎著腰,抬著頭,避開橫在頭頂的木頭樑柱,依照長度推測,它原來應該是屋頂,火災後,現在已經塌了一半。眼觀前方還不夠,要時時注意上方,深怕被頭頂滴落的不知名水滴擊中;地上還有一窪一窪的積水,雖說是水,但顏色深黑,表面好像還有生物游動,於是踮起腳尖,幾個四五十歲的人,像小孩玩「跳房子」一樣,一蹦一跳,時而往前跨跳,時而向左移步。好不容易站在安全地帶,師姊們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是一樣的念頭:「這怎麼住人啊?」

這裡的確不住人,祖孫三人住在廁所裡,那是火災後唯一無損的地方。

於是我提報個案,經過評估、協商、訪談,開始幫祖孫三人蓋房子。特別請營建處的同仁,接水電,挖水溝,解決排水問題。我們為他們蓋的房子都已經想到未來,所以房子隔成三間:阿嬤一間,秀秀一間,阿明一間。廚房裝瓦斯,以便開火。浴室天花板是透明的,有天窗,晚上洗澡兼看星星,一舉兩得。

家具當然也不能少:有書桌、檯燈、櫃子;客廳有桌椅,房間有棉被。當我們搬家具進去的時候,阿嬤一邊看一邊哭。雖然所有的家具都是從環保回收站、資源回收場來的,我告訴祖孫三人:「要感恩所有的資源。」

營建處的同仁還為他們做了一個欄杆,頗有歐氏風味,欄杆是在慈濟環保站回收的廢鐵,重新焊接,作造型,噴漆,上光,看起來非常特別。最後舉行「入厝典禮」,貼春聯,吃湯圓,溫馨熱鬧,大功告成。

我告訴阿嬤:「好好守著房子。要保持乾淨,常常打掃。如果我來看,很髒亂,我就把這間房子沒收。」阿嬤沒有針對我的話作任何表示,卻說:「小佩回來過。」

我微微一驚:「什麼時候?」

「就是失火前幾天,小佩跟她現在的同居人回來過。」

「他們回來做什麼?」

阿嬤毫不在乎的樣子,「不知道,可能是小佩又沒錢了,所以回來看看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拿。那個跟她同居的,哼,還很兇。」

我告訴阿嬤:「妳千萬要注意安全,那時候妳怎麼辦?」

「當時我跟小佩說,妳把兩個孩子丟給我,還敢回來拿東西?這個家已經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剩下我,一條命,妳有本事就來拿。」

我稍微緊張了一下,「結果呢?」

「結果他們摸摸鼻子就走了。」

我心中暗暗為阿嬤喝了一聲采,跟阿嬤說:「妳要守著房子,不要讓這間房子被搶走。」阿嬤點點頭說:「會啦,安啦。」



4.

阿明很乖,放學就回家,乖乖寫功課,也會幫忙整理家務。妹妹秀秀也很乖,跟著阿嬤去做工。秀秀照顧哥哥,阿明照顧阿嬤,看到他們一家人,我才真正知道,什麼是相依為命。後來從阿嬤口中得知,小佩不是阿嬤親生,但阿嬤視如己出,五個孫子是由四個女婿所生,如今剩下二個,阿嬤也視如己出。

阿嬤靠自己的雙手,硬朗的身體,到處打工,有工作就做,也參加鄉公所的「以工代賑」方案。

「一定要讓孩子讀書,日子才會好過,」阿嬤說,「再苦也不怕,我就是要讓孫子讀書。」阿嬤用自己賺的錢,買了一個櫃子,她跟我說這樣很有成就感,感覺超好的,我也被她講得高興了好一會兒。平時居家,阿明會先幫忙打掃,然後把功課寫完。

原住民都有一股生命毅力,我無法形容的,平時一般人也很難感受,但是,在環境艱困的苦難中,在脫離貧困的目標下,這股生命毅力慢慢顯現出來,堅韌,強悍,令人動容。為什麼令人感動?因為這種生命毅力很純、很質樸、沒有一點雜質,沒有任何功利成分在裡面,完全出自生命中最原始的那份愛,就像阿嬤愛她的兩個孫子,這種愛是那樣清澈、那樣純淨,所以表現出來的生命毅力,帶著原始生命的質樸,對,就是這種質樸,呈現了生命裡最真最純的原點原味,令人感動到想哭。

後來一位年輕的培訓委員問我:「我們都幫小孩治好傷口,也買了那麼多食物,還固定作居家關懷,這樣做難道還不夠?為什麼還要幫他們蓋房子?」

我告訴這位師姊:「我們慈濟的作法,先安身,再安心。身能安,心才能安。我們給阿嬤蓋了房子。阿嬤就會想出去工作,工作回來就有個家。阿明也有個家,放學不會亂跑,想到家裡有阿嬤和妹妹,他就會想回家。家是有形的,但給予無形的心靈屏障,讓心不再受傷,心不再受傷,就會想做心中的事,對阿嬤而言,想拼命賺錢,養活兩個小孫子;對阿明而言,想好好唸書,將來奉養阿嬤,照顧妹妹。家從有形的外在意義,延伸到內在的有形成果,讓家內的個體創造無限個可能未來。」



5.

又過了一段時間,去居家關懷時,我送了一只手錶給阿明。我故意問阿明:「你將來要不要養我?」

「要!」阿明仰著小小的頭回答。

「好,那你告訴師姑,你將來要當什麼?」「我將來要當醫生。」「嗯!有志氣。你說,你要怎麼當醫生?」「我要用功讀書。」「那不夠啊,你用功,別的小朋友也很用功,你拼不過別人,怎麼辦?」「我要學跆拳道。」「學跆拳道?跟當醫生有什麼關係?」「我要保護妹妹。」「那阿嬤呢?」「阿嬤也要保護。」過了一會,阿明又說:「我也要保護師姑。」

我心中一陣溫暖,在苦難中長大的孩子,長得特別快,成熟得也特別快,很會替別人想,那一份感恩心,很令我感動。眼睛熱了一下,差一點就要當場把阿明抱起來。



阿嬤讀書不多,後來嫁給一個老榮民,老榮民病死。她沒有生孩子,小佩是領養的;小佩十七歲生了第一個孩子,現在情況也不好;阿嬤第一代是身不由己,第二代是無能為力,現在到了第三代,阿嬤決定終結苦難,阿嬤自己受夠了苦、領養來的女兒也嘗盡苦頭,但是,阿嬤真的下定決心,不要再讓孫子受任何苦,苦難要就此結束,阿嬤不但下定決心,還身體力行,拼命做工。想法只有一個:孫子應該讀書。做法也只有一個:拼命做工讓孫子讀書。阿嬤真的拼了命,決心就這樣終結苦難。

「拼命阿嬤,加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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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的一個未婚媽媽

1.

早上我又上病房看她,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但她依然在沈睡,我覺得奇怪,為什麼會這樣?整天一直睡。我耳邊沒有答案,只是響起護士跟我說過她很排斥護士的關心:「妳不要管我。我知道妳對我好是為了趕我出院。」、「妳們都是假好心。」、「走開,我不要妳們關心。」

她懷了男朋友的孩子,自己在外面租的地方生小孩,男朋友的友人來找他,驚見客廳到處都是血,趕緊叫救護車送醫院。社工告訴我她的情形:她生完小孩,已經住院很多天,沒有任何家屬陪。她男朋友被抓去關,關的第二天她就在租的房子生了這個孩子。過了很多天,該出院,可是沒人來看她。我告訴社工:好,我來關心她。

我裝作不知她的狀況,拿了一大袋嬰兒鞋,下午又去看她。她終於沒在睡覺,我熱情的說,來來來!來挑鞋子,要送給你的寶貝喔!這是要祝福他,腳走好路的。

「這麼好?」聽到人家拿東西來送給自己的寶貝,這位媽媽比什麼都高興。

「當然好,在我們這邊生的小孩,我們送媽媽嬰兒鞋。」

「嗯。」她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喜悅,顯出有興趣的樣子。

我看到床邊、床下,都是奶茶的罐子,心中驚訝:一個產婦就吃這樣?於是問她:「你有沒有吃飯?」

她稍微想了一下,「沒有。」

我再問她:「那你就喝這些?」

「對。」她不再說話。

「這樣不行,妳這樣不吃,怎麼可以?妳剛生產完,需要補充營養。」我口氣越來越急促,又問她:「妳今天中午有沒有吃?」「沒有。」「妳家裡面有沒有人來?」「沒有。」「為什麼?」

她又不說話。我再問:「妳是在擔心什麼?」「沒錢。」「沒錢也要吃啊,中午沒吃不行,這樣吧,妳在這裡等我一下,我下去煮一碗熱湯上來給妳吃。」

不等她回答,說完我下樓,打算煮一碗十全大補湯來幫她補一下。



2.

回到社服室,還沒煮補湯,我先找社工,告訴社工:她有跟我講話,我們有互動,情形還好。我先下來煮一碗補湯,等我這碗湯煮好,妳跟我上來。

很快的我煮好補湯,帶著社工上病房。我一邊把補湯端給她,一邊對她說:妳看,我很有效率吧,剛才跟我說妳經濟有困難,我馬上帶社工上來。有什麼困難就儘管說,我們社工會幫妳,沒關係。還有,妳如果有什麼話想說,就告訴我們。

社工也跟著說:「妳好,我是社工,如果妳有什麼需要幫助的,我們一定會幫助妳。」

她看著我跟社工的熱情,接過我手中的熱湯,開始慢慢喝。

就這樣,我跟社工一搭一唱,她覺得我們是真的在關心她。湯喝完了,我遞了一張面紙給她,問她:「妳這樣子,家裡的人知不知道妳在這裡生小孩?」「不知道。」「那……妳要不要讓家裡的人知道?」

她沒有回答,皺著眉頭,只是搖頭。

我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她,她大概知道我希望她自己把心事說出來,她說:「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男朋友被抓去關。」

「被抓去關?那妳怎麼在房間裡生小孩?」

「就是沒錢。因為我沒有錢,所以我不敢出來外面。」

社工問她:「妳媽媽知不知道妳懷孕,生小孩?」「她不知道。」「妳離家多久了?」「一年多。」

我依時間發生點來推測,她離家不久之後,遇到現在這個男友,然後懷孕。我又問她:「妳男朋友怎麼會被抓去關?」「他本來是假釋中,後來……就吸毒。」「妳男友怎麼會去吸毒?」「這不能怪他,他壓力太大,只好吸毒。」「他怎麼不來看妳?」「這不能怪他,他有自己的家庭,只是沒離婚。」

社工問她:「妳怎麼會跟有丈夫的男人在一起?」「這不能怪他,他其實是愛我的,只是他老婆又不跟他離婚,他只好先保持這樣,我相信他是愛我的。」

她說完看著窗外,心事重重的樣子,她深深相信,她男朋友還是深愛著她。我跟社工互看一眼,心中想的都是同一句話:「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女孩?」

可怕的不是墮落,而是墮落的時候非常清醒。



3.

隔天我又去看她,她的精神比昨天稍好,但仍然很蒼白憔悴。一進病房我就直接說:「我找妳媽媽來看妳,好不好?」

「不用了。」她一副很賭定的樣子。

「為什麼?」

「反正她也不理我。」

「為什麼媽媽不理你?」

她露出為難的表情,我拉著她的手說:「除非妳也想幫自己,否則連我也幫不了妳。現在,妳要讓我幫助妳,妳真的要讓我幫妳,妳知道為什麼嗎?妳現在不是一個人,妳是一個媽媽,妳有小孩,妳需要別人關心。」我發現人很容易把自己的心門鎖上,然後把鑰匙握在手裡,於是別人無法進入,最後,連自己也無法拿到鑰匙。

聽到我提醒她現在是媽媽的身分和角色,她才終於說了,「我兩個姊姊,出去外面,結果帶著小孩回來。」

「先生呢?」

「沒有先生。」

我看著她,讓她自己說下去:「媽媽千交代萬交代,叫我千萬不能跟我姊姊一樣。」

結果沒想到她還是跟兩個姊姊一樣,可憐的孩子。我問:「媽媽還說什麼?」

「媽媽說,如果我帶小孩回去,一定不理我。」

我告訴她:「其實不管怎樣,媽媽還是愛小孩的。妳……」

她立刻打斷我的話,「我媽才不會管我們姊妹,妳什麼都不懂。」

「那妳爸爸呢?」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說:「我爸是開砂石車的,不愛講話,心情不好只會罵我們,對我們很兇。」

我說:「其實爸媽很辛苦,不會不愛自己小孩,爸爸給人的感覺雖然比較木訥、不講話,可是他很努力賺錢養你們母女,開砂石車那麼危險、又那麼辛苦。可見他還是很愛你們姊妹。只是他不會表達他對你們的愛,難道這樣也有錯嗎?」

她嘆了一口氣,「你不瞭解我爸這個人。」

「我也許不瞭解妳爸,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他很愛妳。」

「媽媽很兇,我所有兄弟姊妹沒有人敢跟媽媽講話。」她皺著眉頭說。

我刻意把語氣放慢說:「媽媽這個角色,從來沒有人教她怎麼作媽媽,所以她當然不知道怎麼作媽媽,她當然是用兇的,她絕對會兇,可是,她還是愛小孩的。不然為什麼這麼辛苦工作,賺錢給你們?我相信這一點,所以我當然要說服妳,讓妳也相信這一點。」

她哭了。我輕輕撥了她的頭髮,繼續說:「不管怎樣,還是要讓妳媽媽知道。要不然妳一個人在外面怎麼辦?妳現在生了孩子,將來怎麼生活?我很擔心妳。」

她被我誠意打動了。我進一步問她:「妳要不要跟我們說妳媽媽的電話?讓媽媽來看妳。」

她不肯。我一直勸,勸很久,她終於講出媽媽電話,於是我問:「要不要我打給妳媽媽?還是妳要自己打?」

她點點頭,又哭了。

雖然如此,我用嚴厲的口氣告訴她:「我必須先提醒妳,媽媽之前就警告過妳,可是妳還是犯這個錯。媽媽一定會非常非常非常生氣,不管怎樣,妳一定要忍耐。妳可以答應我嗎?」

她又點點頭,我把口氣溫和下來,慢慢的說:「假如媽媽來了,不管她怎麼罵妳,妳都要忍。她如果要打妳,也要忍。這些妳都要忍耐下來。不管怎樣,一定要忍。然後再跟媽媽說,媽媽,對不起我錯了。妳現在一定要低頭,媽媽一定會原諒妳的。」她又哭了,我塞了兩張面紙在她手中,走到外面打電話。

結果:她媽媽不願意來。



4.

媽媽不願意來,我找她大姊,「妳妹妹在這裡。」

大姊急著問:「她是怎樣了?她是怎樣了?」

我們當志工的,也要有所保留,我只告訴大姊:她現在在我們醫院,我不是醫生,我沒辦法告訴妳她是什麼病。她很想看看妳們這兩個姊姊,如果妳們有空的話,可不可以來醫院看看她?

她的大姊來了,但是兩人之間沒有太多對話,只是她仍然一直重複、一直相信男朋友是愛她的,還一直說:「他是愛我的,沒有看到這小孩,好可惜。」

過了二天,姊姊幫她辦出院,孩子留加護病房。因為這個新生孩子有點怪怪的,反應慢,一直睡,不哭不鬧,也不會餓。

幾天後她來帶小孩出院,我跟她說,「小孩不是在這裡生,沒有出生證明。

但是,妳一定要幫小孩辦戶口。」

她把頭低下去,好久才說:「我媽媽叫我把戶口遷出去。」

這不是擺明了趕女兒出門嗎?我問她:「妳有地方去嗎?妳有好朋友或安全的地方可以暫時住嗎?」

「我根本沒地方去。」

就這樣,她把小孩帶走之後,失去聯絡。後來據社工瞭解,她沒有坐月子,去朋友家睡。朋友家是開卡拉OK的,晚上很吵;弄得她精神狀態很差,身體狀況更差。



5.

一個月後。

早上我一進社服室,社工就來找我:「師姑,妳還記得一個月前的那個未婚媽媽跟她生的那個小孩嗎?現在我們急診送來一個小孩,人家報案的,說是疑似棄嬰,我們要不要去認一下,因為好像是一個多月以前我們認識的那個小孩子。」

我們去急診室,得知小孩被送到加護病房,又趕往加護病房。社工說:「師姑,妳看妳看,真的很像,很像我們一個多月以前認識的小孩。」

小女嬰是被警察送來,因為頸部紅腫,疑似棄嬰,警方懷疑曾經受虐,於是送來醫院給醫生檢查與治療。護士特別幫小女嬰沐浴,我送一條包巾,讓原本送來時又髒又臭的小女嬰煥然一新。

到了下午,護士通知我小女嬰情況已好轉,頸部紅腫是起疹子,並非受虐。但是有兩個人來了,要求立刻帶小女嬰出院。我馬上到三樓護理站,看到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她。她一看到我,話都還沒說,兩行眼淚流下來。

「妳到底在做什麼?妳怎麼會這個樣子?」我真的不知自己是心疼她,還是心疼小孩。

她只是哭,不說一句話,我再問:「妳喜歡妳現在的樣子嗎?妳告訴我。」

她還是哭,沒有回答,陪她來的女性是一位社工,向我們說明:「她託朋友帶小孩,自己去買尿布,結果因為都沒吃東西,體力不支,昏倒在人家商店門口。商店主人很好,就讓她休息,等她睡醒起來,開始回去找朋友要小孩。她朋友說,妳去了那麼久,我以為你不要孩子,所以幫妳送到警察局。」

她朋友送女嬰到警局,警察通知社會局,所以跟我說明她狀況的正是庇護中心的社工。

她哭了一會,忽然問我:「我知道妳們是真的對我好,妳們都是好人,為什麼我在外面遇到的都是壞人?」

我說:「遇到壞人妳就別理他啊。」

她又急得哭了:「我哪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想想她的遭遇,雖然是一時糊塗,但也是夠可憐的,忍不住嘆了口氣說:「妳沒有辦法逃避不想遇到的事,妳只能想出面對它們的方法。妳還年輕,將來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我希望妳能記住我所說的話。」

「我怎麼會把自己的人生搞得這麼糟?」

「這不是妳的錯。妳從現在開始,好好去想以後的路要怎麼走。不管妳以前做了什麼,不管妳有多後悔,妳都沒有辦法改變了,妳只有向前看,向前走,更重要的是,接受別人的關心,妳真的要讓別人關心妳。」

她把孩子帶走,暫時住在庇護中心。



因為家庭得不到溫暖,她去外面隨便認識一個男生,以為從此就可以得到她一直想得到的溫暖,結果卻開始了另一段冰冷的人生。雖然她的人生冰冷,但是社會並不冰冷,就像她自己說的,社會還是有很多好人對她好,還是有人默默提供幫助。人們常常到一無所有的時候,才想到自己真正擁有的是什麼,我希望能溫暖每一顆曾經受寒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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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一起努力

1.

當邱韋翔從台東被直昇機送來花蓮慈濟醫院的時候,骨盆脫臼,腸子外露,骨科、泌尿科、胸腔外科、心臟內科、心臟外科、神經外科、麻醉科的醫生都到了,他們來救一個高中男孩,這個男孩騎腳踏車被遊覽車碾過,從遊覽車輪胎下被救出。

男孩的媽媽、阿嬤、阿姨,從台東趕來,幾近崩潰。我在開刀房外告訴媽媽:「妳要冷靜,妳待會看到的兒子妳會幾乎不認識,但是,妳不要惶恐,母子連心,他一定會感受到妳的感覺,哪怕妳覺得很難過,妳也要跟他說,孩子,你的情況比我想像得更好。」

媽媽全身一直在發抖。我心中真捨不得。倒茶給她,她欲哭無淚,面無表情,目光呆滯,跟她說什麼,她都只是含著淚,跟我點頭。

經過好幾個小時的開刀,邱韋翔被送到加護病房。我告訴媽媽:「我們一定要相信,他在大車底下沒有死,表示一定很有福,既然很有福,也表示他可能會比別人辛苦,可是他總是活下來了。」

在加護病房奮戰兩個月,邱韋翔被送到一般病房。



2.

被送到一般病房的邱韋翔真是累了媽媽,因為媽媽本來就要獨立撫養兩個孩子,兩個孩子都念私立學校,負擔很重;現在其中一個孩子住院,媽媽必須每週往返於台東花蓮,一週來花蓮五天,留在台東的時間只剩一天或一天半。這一天或一天半也沒有心思做生意,既要擔心兒子傷勢,又要煩惱經濟來源,更是心力交瘁。

讀高中的邱韋翔本來就有點叛逆、愛耍酷、有時頂嘴,一般高中生會有的行為他全都有。現在受重傷,必須長期住院,不能行走自如,使原本好動的他心情越來越不好,依賴心也越來越重。種種因素,使他開始不按時吃藥,作復健也不是很積極,對護士更是有不耐煩的臉色。這使得連一向溫和的陳英和醫師都看不過去,忍不住說重話:「你乖一點,外科把你腸子處理好,我骨科說不定不用開刀。你慶幸的地方是你頭部沒有受傷,你這是皮肉之痛,你可以勇敢的活起來。」

骨盆脫臼,他的腳不能動,要作牽引六、七個禮拜。如果能熬過,就不用開刀。但邱韋翔依然日復一日消沈,我用盡方法開導他,也找同齡的孩子跟他互動,但情況似乎沒有進步;以前我用來開導病人的方法、打開病人緊閉心門的方法全用了,這一次竟然沒有一個方法有效的!我開始覺得這個孩子很令人失望,我也感到很挫折。

就在我煩惱的時候,問題似乎越來越嚴重,他開始不吃飯。媽媽怕他不喜歡醫院的伙食,特別煮兩碗粥,他吃不到半碗。有一次邱韋翔甚至還問我:「媽媽是不是要遺棄我?」

媽媽跟我說,孩子竟然懷疑是不是將被遺棄,媽媽心中真是難過極了。我想,是該想一個辦法讓他覺醒了。

這天下午,媽媽和邱韋翔的姊姊來找我,媽媽說:「師姊,妳看我是不是不要在台東做生意了,來花蓮租房子,照顧他。」媽媽憔悴、無奈,「我兒子竟然誤會我要遺棄他。」

姊姊也跟我說,她想辦休學,因為她不忍心讓媽媽一個人住花蓮照顧弟弟;更不忍心媽媽不做生意,媽媽不做生意,家裡經濟來源怎麼辦?

我知道姊姊不是擔心自己沒有經濟來源,而是為媽媽、為弟弟著想,家裡需要錢啊。於是我問姊姊:「妳說想休學,那妳將來怎麼辦?」

「我沒有想到將來,我只知道現在先放棄學業好了,為了媽媽,也為了弟弟。」過了一會,姊姊又說,「這樣一來,我之前那麼辛苦,念護校,不就毀了?」忍不住開始大哭。

我對媽媽和姊姊說:「妳們可以哭,哭完把眼淚擦乾,我們一起努力。」

媽媽看著我,姊姊問我:「我們怎麼一起努力?」

「把問題丟回去給他。」這次我真的狠下心來。



3.

隔天我到病房,阿嬤、阿姨也在,當著她們的面,我問邱韋翔:「韋翔,你今天必須要當男子漢,作個決定。」

邱韋翔不問什麼決定,只是看著我。我說:「你現在已經恢復到慢慢可以坐輪椅,雖然還是很痛沒錯,但是你不要那麼容易就喊痛。你是男生,要勇敢一點,怎麼這麼不耐痛?還有,媽媽煮的東西你要吃,你知道南非有多少人沒得吃?你吃是為自己好,你自己想不想好起來?」

他故意把眼神移開。我又說:「現在有三條路你必須要選擇,第一條路,你媽媽不做生意了,來花蓮照顧你。但是這樣一來你們家經濟來源馬上有問題,你知不知道媽媽很自責?她自責不能百分之百照顧到你,所以她很心痛,她寧願不賺錢也要照顧你。可是你要想清楚,就算媽媽不做生意一直照顧你,把你照顧好了,你們家以後的經濟來源還是有問題。誰要請媽媽做事?你以為四十多歲家庭主婦就業很容易嗎?如果你是老闆你要顧一個歐巴桑嗎?」

邱韋翔忽然看了阿姨一眼,我又說:「第二條路,你讓姊姊照顧你,姊姊現在才大一,為了照顧你,她要休學,你知道這件事嗎?你覺得這樣好嗎?」

「第三,」

「第三是什麼?」他似乎開始有點害怕,說話聲音變小聲了。

「你先跟我說你要選第一還是第二?」我完全沒有不忍心,反而更大聲說話。

「我不說,我怕妳罵我。」

「我不會罵你,你放心。」

「那你跟我說第三是什麼?」

「好,我先說。第三,你是男子漢,這步棋你要自己下。要跟別人配合,吃醫院的東西,如果真的想吃別的,請別人幫你買。你沒有選擇了,只有好好復健,不要再叫媽媽煮這個、煮那個,讓媽媽安心工作,大家各自努力,各自的成果自己負責。」

邱韋翔說話越來越小聲:「我要怎麼負責?」。

「你要給自己壓力,告訴自己要趕快好,難道你真的要姊姊休學一年?你從現在開始要站在媽媽和姊姊的角度去想,這就是對自己負責。你做復健很苦沒有錯,你這樣就覺得壓力大嗎?你還單身,那媽媽一個弱女子獨立撫養你們姊弟她壓力大不大?你現在又這樣她壓力大不大?你都已經這樣了還一直使性子她壓力大不大?」

韋翔沒有回答,我也不給他回答,繼續說:「你不要再逃避現實了,現在不是你要不要活的問題,現在你整個身體是交給醫生、護士,大家都投下那麼多心力,包括你所有的長輩、包括那麼多志工,哪一個人沒有盡心盡力對你好?」

我越講越激動,越激動我就越難過,我哭了,我直接告訴邱韋翔:「你是我輔導過最令我挫折的個案,我……我從來沒有這樣難過。」



4.

我真的哭了,在一旁的阿嬤安慰我,阿姨也來安慰我。我說:「我要先說清楚,我不是因為你而哭的,這點你要弄清楚。」我一邊哭還不忘一邊發表聲明,「我看到媽媽這樣,我太心疼了,因為我也是媽媽,你媽媽那麼瘦弱,為了你不知偷偷掉過多少眼淚,你還這副樣子;我又看到你這樣,我太生氣了,我真的非常生氣,我從來沒有挫折得那麼厲害。」

邱韋翔聽到我一直很生氣,露出害怕的表情。阿嬤拍拍我的背,「妳別哭了啦,真難看。」

我知道難看,難看我還是要說:「韋翔,如果你選一或二,我……我可能要放下志工身份,回台北從頭學起,重新調整我的心態。」

阿姨拿出面紙給我,我搖搖手,拿出自己的手帕擦乾眼淚,繼續說:「你要學勇敢一點,單親家庭裡的男生應該是像爸爸的角色,照顧媽媽、照顧姊姊,所以為了媽媽姊姊,你要站起來。這三條路給你選,我們大家先不吵你,給你思考,看你要想多久,想好了,我們大家再進來。」

我跟阿嬤、阿姨到走廊,站不到五分鐘,媽媽和姊姊也來了,我就跟她們說:「不行,有一件事我還沒說清楚。」

於是我們又進入病房,我拉著邱韋翔的手說:「對不起,師姑剛剛一時情緒失控,因為我把你當成自己的小孩才會這樣,如果我說話太重了,師姑跟你道歉。可是這是我最真心的話,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己一剎那的不愉快情緒,就認為世界末日,好像全世界都遺棄你,好像上天虧待你,這樣對你身邊的人很不公平,你知道嗎?」

邱韋翔紅著眼眶點點頭,我又說:「阿嬤跟我說她很自責,覺得自己老了,沒用,讓孫子那麼生氣,照顧你照顧到自己血壓高,還讓大家擔心得要命,所以阿嬤覺得自己沒用。你阿姨說她自己笨手笨腳,為你服務得不好,你才會不滿意。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錯,反而好像只有你沒錯。」

他終於哭了,我不管他,繼續說完我要說的話:「我把你當大人,因為我相信我的眼光。我從來沒有看錯人,你是一個孝順的孩子,上人說,孝順的孩子最有福,有善心,會遇到貴人。你好好想想我給你的三條路,想好了再告訴我。」

邱韋翔一邊哭一邊問:「什麼時候要跟妳講答案?」

我拿了一張面紙給他,告訴他說:「你慢慢想,好好的想,針對這件事想,不要再鑽牛角尖,不要再覺得自己很可憐,想好了再跟我說。你在加護病房的時候,姊姊、舅舅、兩個阿姨這樣輪流照顧你;阿嬤、姊姊每次來每次都哭,後來表哥、表姊、表妹,都有來照顧。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這樣你最後會沒有福。」

邱韋翔擦了眼淚,我說:「你身邊還有很多人在意你,關心你,你再這樣覺得自己很可憐只會讓他們更痛苦。你應該覺得別人很可憐,醫師要醫你,也很頭痛,我們要打開你的心門,也很頭痛。醫生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現在就看你自己了。你要知道,受傷的不只你一個,我不說了。」



5.

走出病房,我和媽媽姊姊又抱在一起哭,阿嬤也哭,跟我說:「我叫妳別哭,妳還哭。」

我對媽媽說:「對不起,讓妳難過了。」

「天下父母心,我知道。」媽媽似乎恢復不少信心,問我:「師姊剛剛有給他壓力嗎?」

「有,我有給他壓力。這一帖藥是最後一帖藥,也算是很猛的特效藥,如果有用那就是有用,如果沒用再想別的辦法,我們還是要一起努力。」

媽媽認為邱韋翔好像滿聽我說的話,我告訴媽媽,我跟韋翔互動也有三個月了,除非我去收功德款,不然我每天都來看他。他要什麼幫助,我就幫他到底。買布丁、泡五穀粉、借書給他看,我想他已經漸漸依賴我。

我又進病房告訴韋翔:「我們大人哭,你小孩不要理我們,等一下我們全都離開,你要好好吃飯,晚上我不過來了,我不想再把情緒帶到你身上。」

第二天、第三天我因為沒睡好、眼睛腫,所以沒去看邱韋翔,但我交代另一位志工師姊,請她幫我注意。

第四天,這位志工師姊告訴我:「韋翔請我跟妳說,他決定不要讓姊姊休學,不要讓媽媽中斷生意。」

「真的?然後呢?」

「我就問他,那你要做什麼?他說,我要好好復健,聽醫生的話。」

下午我身體情況較好,上病房區看韋翔,問他:「志工師姑跟我說的是真的嗎?我就知道我的眼光不會錯。」

韋翔笑得有點不自然,問我:「師姑,我不知道那段時間為什麼會那樣鬧脾氣。」

「有時人們會一時情緒失控,變成連自己也不喜歡的樣子。」

「噢,這樣啊。」

「這段住院期間對你來說,真的是很大的考驗,每個人都要受考驗,只是時間長短和形式不同而已,有時候就要強迫自己去面對。」

我想起這些日子相處以來的點點滴滴,想起母愛的偉大、親屬的呵護、醫生的嚴厲與鼓勵雙管齊下、護士把他當弟弟的細心照料、志工的耐心膚慰,不禁紅了眼。

邱韋翔說:「妳……妳又要哭了喔?」

「我感動啊!」



韋翔現在會固定打電話跟我問好,雖然走路仍有點小小的不方便,但復健情形越來越好,是個孝順又貼心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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揹著竹籃的老人

1.

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帶一群慈濟大專青年作居家關懷。

過年期間,很多志工回來慈濟醫院當志工,我把志工分兩隊「走春」,我率領其中一隊走到加灣,挨家挨戶向民眾拜年,另有一部廂型車慢慢跟在後面,車內裝滿食物乾糧、糖果餅乾之類的過年應景食品。

「每條大街小巷,每個人的嘴裡,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一路唱著歌,我們一看到民眾,不管大人小孩,就給一顆糖,除了敦親睦鄰,主要是訪查誰需要幫助。一路走過,發現有好幾戶需要幫助,我都一一記下,留待日後評估,進行相關輔助。

走了兩個小時,要折回來的時候,雖然大家已經滿累的,但我還是說:「現在我們要往回走了,眼睛要看得更多、更仔細。大街小巷都要走,小巷子也要進去。」

「好。」一群年輕孩子嘻嘻哈哈,倒也充實歡喜。

忽然一位慈青說:「師姑妳看!那一家怎麼在冒煙?」

我們嚇一跳,以為火災,趕快跑過去。原來這家人升起一堆火,旁邊散落零星木柴。一個阿公倒臥在門檻上,阿嬤蹲在一個大竹籃旁邊,一臉無助。我立刻問:「阿嬤,妳怎麼了?」「阿公生病了。」「生病,怎麼沒帶他去給醫生看?」「今天是大年初一,怎麼有醫生?」「有,我們是慈濟醫院的志工,醫院今天有看病,我們可以帶阿公去看病。」

我立刻請開車的師兄載阿公到醫院。望著漸漸駛遠的車子,我問阿嬤:「阿嬤,妳家裡還有誰?」「三個孫子。」「妳有小孩嗎?」「我的兒子被抓去關。」「怎麼會被抓去關?」「因為他捕殺野生動物,關一年。」「那媳婦呢?」「媳婦受不了這種打擊,去八○五醫院住院了。」「那誰照顧這些小孩?」「就是我們兩個老人家。」「小孩在哪裡?」

阿嬤手指著不遠的地方說:「在外面玩的那三個。」

我看著房內用樹幹做成的「天然樑柱」,上面掛著三個小學生的書包,髒髒舊舊的。

我們跟阿嬤聊天,慈青們唱歌,比手語,演短劇,但是阿嬤只是靜靜的看,沒有特別高興。又坐了一會,阿嬤高聲叫回孫子,三個小孩擠成一堆,圍著阿嬤,雖然衣服有點髒,但是孩子看起來很伶俐,稍稍令人安心。

我再問阿嬤:「過年了,你們吃什麼?」

阿嬤指著桌上的鍋子,「你自己看吧。」

我掀開鍋子:三碗白飯,一盤空心菜。

「過年耶,怎麼吃這樣?。」

「對啊,我們就這樣吃。」

慈青們看著我:「師姑,怎麼會這樣?」

我尚未回答,廂型車載著阿公回來,我告訴慈青,「趕快趕快,去車上,有什麼東西就拿什麼東西下來。」

送完東西,天也漸漸黑了,我們走回精舍,一路上我和慈青想的都是同一個問題:「這一間最慘,我們到底要怎麼幫助這家人?」



2.

我們下午兩點出去,六點走回精舍。已經是用餐時間,慈青不去餐廳,卻往樓梯一直走。我看他們走路無精打采,問他們:「你們怎麼不吃飯?」「師姑,我們好累,我們要趕快休息。」「要休息?那也要先吃飯再休息啊。」「我們吃不下。」「我知道你們一定吃不下。走了四個小時,真難為了你們,好累你們怎麼都不講?」「師姑都沒說累,我們也不敢講。」「趕快吃飯,我們還要準備五個便當,送去剛剛那家。」「師姑,我們真的吃不下。」「不管怎樣,至少要吃一點,我們等一下還要做事,快點。」

慈青勉強吃,面有難色。我想他們應該走不動了,於是跟他們說,沒有要走路啦,等一下我們搭車去。

「好,那我們走。」慈青一下子又有精神了。

我們一起用完餐,我馬上準備了年糕、年貨,五個便當,帶著慈青又到剛剛那人家。客廳裡,三個小孩好高興,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很規矩,乖乖站成一排,沒有人有任何動作,阿嬤則是一直感謝,也叫小孫子們一直感謝。阿公在房內休息,我們就沒再進去了,我說了祝福的話,打算離開,看到慈青沒有要走的意思,心裡奇怪,這一群慈青為什麼不趕快走?人家要吃飯。看著慈青,我明白:雖然他們剛剛喊累,一跟小孩玩起來,就不走了,真是年輕人純真本性。

時間真的太晚,我對慈青說:「我們走吧,他們要休息了。」慈青被我叫上車之後,當我們車子要開了,我告訴慈青:「你們轉過頭看看,他們是不是在吃?」「師姑,真的耶,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對啊,我們這時候不應該在他們前面,我們趕快離開,讓他們好好吃一頓,人家也是有尊嚴的,我們一定要顧慮到接受我們幫助的人的尊嚴。」

車子上路,一位慈青說:「師姑,我們想幫助他。」

「怎麼幫?」

「去雜貨店買些東西。」

「你有心要幫他,這是滿好的,可是你有沒有想到,你現在一時幫助他,你只幫他這一次,這一年他要怎麼辦?所以我們一定要給慈濟功德會知道這戶人家的狀況,要給他們生活補助。不如這樣吧,師姑看你這麼有心,也覺得滿好的,你把你的這一點點錢,參加會員捐款,讓大家少少的錢積起來更多的時候,才能永遠幫助他。」

他點點頭,我又問:「你要拿什麼錢幫助他?」

「我本來要搭飛機回去,我想改搭火車,把錢省下來。」

其他慈青也表示,放棄原先坐飛機的打算,改搭火車,省下錢來捐款。一位慈青還跟我說,這樣坐火車還可以一路上跟別的慈青互相分享志工心得。於是我說:「好,很好,大家都很懂事,這樣我收,幫你們繳回功德會,請功德會每個月幫助他。申請低收入戶,請社工做這件事,安頓他們一家的生活。」



3.

申請需要時間,這段期間我們還是持續關懷,持續幫助小孩的註冊費;中秋端午,月餅粽子,居家關懷,不曾中斷。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的去,後來我發現一件非常奇怪的事:阿嬤常常不在。

我問三個小孫子:「阿嬤去哪?」

「去山上。」

我隱隱約約覺得,這些小孩似乎在期待什麼?他們怎麼這麼期待阿嬤下山?有一次我故意留很久,等到阿嬤回來,看到她揹著一個大竹籃,就問她:「阿嬤,妳這竹籃裡裝什麼好東西啊?」

阿嬤很高興,擦了擦汗,把身體挨近我,有點神秘的說:「沒有啊,我去採野菜。」

「採野菜怎麼採這麼久,小孫子在等妳唷。」

「嘻!」阿嬤笑了出來,「我去挖地瓜。」

「挖地瓜?」

「妳不知道,那是我孫子的糖果。」阿嬤小心翼翼拿出地瓜,每個地瓜不大,只有手掌大小,阿嬤一個一個拿出來,慢慢拍去沾在地瓜上的細土,再輕輕吹一口氣,最後輕輕放在桌上,彷彿手中拿的是宋朝的瓷器,瓷器上面映照著阿嬤臉上異樣的光采。

「這樣喔,難怪小孫子這麼高興。」

這一家這麼容易滿足、這麼知足常樂,看了好心疼也好安慰。我看到牆上掛著孩子的獎狀,有作文比賽的、也有月考成績優良的,我更覺欣慰。

就這樣,月復一月,持續關懷,我忽然發現老大在變:他變得有點娘娘腔。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因為爸爸不在,媽媽不在,他是長子,必須扛責任,又不知怎麼扛,乾脆作女生比較舒服,比較不需要去承擔。我猜的,我不知他的想法,只知道要趕快矯正他的情形。

回到社服室我請社工查一下他們家附近的情形,得知有一間教堂和一所景美國小。於是我特地去拜訪教堂的牧師,首先跟他大略談一下這家人的情形,然後再跟他商量說:「孩子下課後,可不可以到教堂溫習功課?這個大兒子,可能心裡有壓力,沒有辦法紓解,請你多關心他,不要讓他變成娘娘腔。他家已經很不幸,不要再造成這樣的事。」

牧師完全同意協助,我們也跟景美國小溝通,請老師幫忙輔導村裡的小孩,鐘點費由我們付;而由教會提供課桌椅,一起幫助他們。我們要達到的目的,不是只幫助這一家,這樣他會覺得很難過;全部幫助,一起讀書,讀書起來很快樂。

就這樣開始了課後輔導,前幾個月我們補助教師鐘點費,校長知道以後,也願意承擔,為教育多付一份心力。透過我們大家一起努力,我們把這個男孩子融入大眾,讓他覺得,他不應該跟大家不一樣。環境也慢慢影響、改變了他。



4.

這天我又帶志工去,阿公身體不舒服。我問阿公:怎麼了?阿公愁眉苦臉,一直跟我說他很難過。於是我帶阿公來醫院,檢查結果,竟然是肺癌末期。

阿公說:「帶我回去,我想家;而且,我也不想死在醫院。」

我說好,讓你回去,癌症末期不一定要住院,我們帶阿公回去,安頓好,還為他唱聖歌,以表祝福。

阿嬤也唱了一首歌:



你為我們的家,

揹著十字架,

你是我們家的依靠,

把家裡扛起來,

你累了,

請你放下。



沒有關係,

我也會接過你手中的十字架,

繼續把家裡照顧好。

請你安心,

孩子會回來,

孫子會長大。



我從來沒有聽過類似的旋律,大概是原住民特有傳統,由阿嬤唱來,特別有一種蒼涼,但並不十分悲悽,正因為旋律沒有刻意十分悲悽,反而帶給聽者一分淡淡的哀傷。

一段時間之後,阿公離開了世間。我帶著志工參加告別式,牧師、村民和我們志工輪流唱聖歌。最後牧師請我們唱「讚美主」,然後請我說話。我說:「各位鄉親,這一家人,這位阿公已經很累了,他得到安息了,他的兒子會很快回來,希望在這段期間,大家也來幫助他的孫子,他太太,讓他們這段期間平安度過。慈濟也會繼續把他們當作一家人,照顧他。請大家多多幫忙。」

村民紛紛回應:「對啊對啊,我們都是一家人。」、「他人很好。」、「小孩很乖。」、「我們會彼此照顧。」



5.

一天下午,我收到一封信,是那位在監獄的孩子寫給我的:「顏師姊,我已經回來了,謝謝妳這一年來在我坐牢的時候照顧我的家人,我現在回來,我一定要很認真賺錢養家的。」

三天後我去他家看他,他當著我們一群志工的面,對媽媽說:「我一定會照顧家的。」

不久他又打電話告訴我,他有帶孩子去八○五醫院看媽媽,隔一段時間後,他太太也回來了。

一個月後再度到他家訪視,他家本來就很破爛,一家人睡地上,我對他說,這像什麼家?你正在找工作,我們幫你木板隔間。

於是我請慈誠隊師兄用木板隔四間房間,二個孫女、孫子、阿嬤、爸爸媽媽各一間,還有廁所。隔起來就像家了,不會一進門就看到大家窩在地上。

他看著我,點點頭,不說一語,一臉堅毅的表情。



居家關懷時間又到了,這次去,看得出來這個家越恢復越有自信,又種樹,又種花,我對阿嬤說:你家好像別墅,裡面簡簡單單,外面是靠大自然。

阿嬤對我說:「我兒子去工作。」「去哪裡工作?」「去秀林國中那邊,在雕刻。」「雕刻!這麼厲害?在哪裡?帶我去看。」

阿嬤跟我們上車,到了現場,他雕好一個圖騰,這個圖騰馬上吸引了我們所有人的目光,圖騰的構圖很簡單:一個阿公揹一個阿嬤,旁邊放著一個竹籃。阿公好像在跟阿嬤說什麼話,阿嬤的眼神卻望向好遠好遠的遠方。畫面雖然只有兩個人,但充滿原住民特色和風味,觀賞者會把目光停留在阿嬤的表情上,整幅作品好像在跟觀賞者訴說一個故事,一個從來沒被訴說過,卻又令人感到十分熟悉的故事。

我拍拍這個兒子的肩說:「看到你有工作,我就安心了。」「顏師姊,慈濟不用再幫助我,我一個月雖然做十天工,但是做十天工就可以讓我孩子讀書。」「那你們吃飯怎麼辦?」「我們吃得很簡單,摘一些野菜,配米飯。但是,孩子讀書一定不能少。我以孩子為重,自己有得睡,有得吃就好。我們一家現在很快樂。」

看到他這麼重視孩子的讀書,我們就更安心了。



6.

雖說不用我們經濟援助,但居家關懷還是會去看他,他用心佈置他的家,越來越漂亮。

又到了過年,這次我們拿年糕去看他們一家人,敦親睦鄰,熱絡感情。一陣噓寒問暖之後,我們即將趕往探視下面一戶。他忽然說:「顏師姊,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的照顧,我現在要唱一首歌給你們聽。」

他走進房間,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吉他,那把吉他表面的漆都已經斑駁了,上面還有幾塊污漬,末端六弦,收線之處長短不一,雜亂糾結。他沒有調音,看了阿嬤一眼,直接開始唱。雖然他用原住民母語唱,但是每一個字聽起來好清晰,好像每個字、每個音符都化成一道最透明的小溪,直接流進我們心裡,在我們體內到處流動、四處洗滌。原住民歌聲是那樣清澈、高亢、嘹亮,讓人聯想到屬於他們的青山,聯想到屬於他們的藍天,聯想到屬於他們的大海。仔細聽原住民歌聲,歌者與聽者的靈魂深處會產生一種共鳴。

我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的關懷,志工師兄師姊跑馬燈般接力而為,他有了工作,太太也從醫院回來,一切努力都已開花結果,正在欣慰感動之時,我看了阿嬤一眼,阿嬤一直流眼淚。

我嚇一跳,問他:「你在唱什麼歌?阿嬤怎麼哭了呢?」

他說:「我用你們的話再唱一次,歌名就叫:揹著竹籃的老人。」



有一位老婦人,

揹著破爛的竹籃,

她孤獨的往上爬。

她不怕苦,

想著家人的生活,

一步一步往上爬,

為了她的家。



她有堅強的意志力,

為了家庭的重擔,

一步一步往上爬。

不管風吹雨打,

她還是一步一步往上爬。

我們要向她學習,

她是一位揹著竹籃的老人。



滄桑的歌聲模糊了在場所有人的視線,我說:「你很懂得孝順。你媽媽這麼辛苦,你現在回來,一定要好好孝順她。」



回程的車上,餘音繚繞在志工師兄師姊耳畔,大家紛紛討論:「聽原住民唱歌真是一種享受。」、「他的歌聲怎麼這麼好聽?」、「簡單的伴奏,也能如此感動人,真的很難忘。」

我告訴他們:「因為他用他的生命在唱,他一直在感謝他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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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筆添丁

1.

「有一個病人都不理我,很酷。」一位師姊這麼說。

「我知道妳說誰,上次我要關心他,他還很兇的叫我別管他。」另一位師姊也認識。

「我更慘,有一次差點被他罵。」還有一位師姊有驚無險。

我仔細聽完,立刻問說:「怎麼可能?應該不會有這樣的病人?是不是妳們說錯話?還是服務過程中有誤會?妳們有沒有好好照顧他?或是妳們照顧不周?」

「有啊,我們有照顧啊。可是,可是這個病人真的很奇怪。」三位志工異口同聲。

這一梯次的志工這樣講,下一批志工來也這樣講,我想,我應該出動了,志工心靈也是會受傷的,不能讓我們志工受傷。

我拿了一顆人家送給我的大水蜜桃,還拿一本書《迷你袈裟下的故事》上病房。那是一間五人床病房,我一進去故意先不找他,先依序問候各床:

「老伯,今天覺得怎樣?」

「還好。」

「哇!張先先,好漂亮的花喔,誰送的?」

「哈哈,我姊送的。」

「林先生,今天很有精神喔!」

「你也是啊,等一下還要下去看門診。」

「鄭先生,中午胃口有好一點嗎?」

「唉呀!還不是老樣子,不過有稍微好一點就是了。」

我到最後一床,床頭病人資料寫著他的名字:周瑞勝。我非常客氣的問:「先生,我剛剛有吵到你嗎?」

周瑞勝眼神飄來飄去,我也故意裝作沒看到他的飄來飄去眼神。

「沒有。」他很不耐煩的語氣。

我更客氣了:「先生,我可以坐下來嗎?」

「醫院又不是我開的,妳坐你的,不用問。」周瑞勝不止是不耐煩,開始有點不友善。

「我真的是很有誠意要替你服務。」

「有什麼好服務,妳又不是沒看到,我都不會動了,還服務什麼?」

原來我們志工就是這樣被對待的,我終於印證了她們的話。但我還是說:「我就是看到你的情形,憑著我一顆真誠的心,來跟你說說話;來跟你說,我是真的來服務你的。」

「哼,服務什麼?我沒有前途,還服務什麼?」

「沒前途?這話怎麼說?」

「我本來是開小吃館,車禍受傷,傷到頸椎,就變這樣,只有頭還能轉。」周瑞勝似乎越說越火大,停了一下,又繼續說,「我被送到安養之家,一個月要付兩萬塊。就這樣過了幾年,我哥哥說,我只能再幫你付一年,再過一年,我要結婚,我也會生小孩,我沒辦法再幫你付安養費。」

原來如此,身受重傷,無法行動,哥哥又要斷絕經濟補助住,這個心結在心中糾結,沒地方發洩,發洩到我們志工身上。



2.

周瑞勝看我不說話,又說:「我在安養之家曾經想自殺。妳看看我現在這樣,只有頭能轉,還像個人嗎?那個什麼安養之家,看過去都是老的,只有我一個年輕的,餵飯,一個一個餵;洗澡,一個一個洗,像什麼生活?這種生活是人過的嗎?我無能為力,沒有辦法,所以我要自殺,但是我想自殺也自殺不了,這是我最恨的地方。」

住在安養之家的周瑞勝已經夠生氣的了,又碰到哥哥跟他講沒能力再出錢,心裡鬱悶,身上壓瘡更厲害,所以送到醫院來醫。有苦說不出,看到別人有訪客,自己孤單一人,於是又把情緒發洩到志工身上。

我明白了這一點,堅定的說:「我們可以學一技之長。」

「學一技之長?妳說笑話?我要學什麼一技之長?學到什麼時候?我現在連動都動不了,怎麼學一技之長?哪裡有一技之長讓我學?」

於是我講謝坤山老師的故事給他聽。

「妳隨便說說吧。」他隨便聽聽,打哈欠,看別的地方,各種不耐煩表情都有。

我還是耐著性子,說完謝坤山老師的真人真事,並且告訴他:「這是真的,他也是我們醫院的志工,也幫忙輔導病人。哪天我請他來,跟你來場男子漢的對話。」

「隨妳便,妳要找誰是妳家的事。」

既然他隨我便,我問:「你想畫畫嗎?」「畫什麼?我又不會。」「你小時候有畫過圖嗎?」「廢話,當然有。」「有就好啊,我們重新來嘛。」

他半信半疑,問我:「哪有這麼好的事?」

「志工不會說謊,志工說的都是真的。」

他不再說話了。

我猜他有點口渴,趕緊說:「水蜜桃我捨不得吃,特地送來給你吃,這本書裡面說的都是志工服務病人的真實故事,給你看。」我請隔壁看護翻書給他看,然後我先離開了



3.

隔天我故意再去,「先生,你覺得怎樣?」

「喂,你們志工還真的這麼好心。」

他真的有看《迷你袈裟下的故事》,我笑著說:「對呀,我跟你說的都是真的。」

就這樣漸漸開始互動,情形還好。出院後周瑞勝回到安養之家,我通知謝坤山老師說:「謝老師,上次我跟你提過的周瑞勝,他已經出院了,我們去安養之家教他畫畫。」

沒想到去安養之家的時候,他不在,安養之家工作人員說他肚子痛,我們趕快趕回來急診室。一進急診室看到他躺在病床上,雙眼緊閉。我說:「謝老師來了!」這一叫,他眼睛打開,看到一張燦爛的笑容,那不是我的,那是謝坤山老師的招牌笑容。

周瑞勝又驚又喜:「哇!你……真的來了。你沒有手,假不來的。」

我說:「當然無法作假,我們說的都是真的。」

謝坤山老師說:「我來看你,是真的。不如這樣吧,下一次,等你身體好了,我再來,專程來教你。」

他真的很感動。感動於我們是真心要幫助他。

約定的時間到了,我想,謝坤山老師專程來,只教他,太可惜,於是找了五個人一起學。他們都是受傷而行動不便,或是沒有手。我不知道肢體不方便的人要怎麼學畫,謝坤山老師跟我說沒關係,請我準備兩張長桌,拿幾個箱子放桌上就好。

來學畫的每個人都咬不住畫筆,畫筆一直掉下來,口水一直滴,我看了很難過。可是,口咬畫筆是起步,沒有起步也不行,我沒有露出難過的眼神,很自然拿起衛生紙,幫他們擦一擦,鼓勵他們:「來來來,我們再學,謝老師也是這樣學的。我們再學,自然而然就咬得住。老師就在旁邊,會教你們。來,我們再學,我們重新再學。」他們一直學,也真有毅力和耐力,學到咬住畫筆了。

咬住筆,他們很得意,就開始畫。開始畫「一」,可是簡單的一筆「一」,畫不出來,變成鋸齒狀。於是我帶領一群志工加入鼓勵行列,組成專屬啦啦隊為他們加油:「哇!你真棒。有一就有希望!」、「加油,你又進步了。」、「哇!你怎麼這麼棒?學得好快。」

他們被志工鼓勵得笑呵呵,他們的家人也在旁邊看,都覺得:「我們家的人有希望。」

周瑞勝回去之後,非常努力,我說:「你去跟你哥哥說,叫他再給你兩年時間學畫,說不定你就不用靠他了。」



4.

不久,我帶著志工又去關心他。他一臉沮喪跟我說:「不畫了,畫不下去。」原來學了一段時間,比較會畫,但有瓶頸,無法突破,他很懊惱。

我說:「你在說什麼?謝老師這麼認真在教你,你說你畫不下去?畫不下去我請謝老師再來教你。」

他真的就勉強繼續畫,我也趕快請謝坤山老師來解開他的學習瓶頸。我常常想:要怎麼鼓勵他?剛好一位美國師姊回來,我請她隨我去看這個個案,師姊覺得很感動,就當場義買一幅畫,周瑞勝還把這一萬元捐出來。

我笑著說:「你真厲害,你的畫有人欣賞,賣到一萬塊,這是做好事。」

他靦腆的笑了,「沒有啦,沒有啦。」

「怎麼會沒有?你的畫被掛在美國分會啦。」

這一事件後,他自覺更有信心、使命更重大,也更努力畫。暑假,我帶他到心蓮病房作畫,也讓他跟青年學子分享自己的奮鬥過程。這段期間,他畫得比較好,還申請到口足畫家協會獎助,9750元。



5.

一個月後,有一所國中請我去講生命教育。我忽然想到:「我再怎麼講也不如周瑞勝啊,如果讓他來講,一定更可以感動人。」於是我邀請周瑞勝跟我去演講。

「開玩笑,我哪有可能作老師?」周瑞勝懷疑我的話。

「你把你所做的、怎麼奮鬥的,講出來就好。這群國中生,正遇到人生最重要的階段,你如果可以啟發別人的生命,那是不得了的事。」

周瑞勝想了一下,「好,我怎麼去?」

「那簡單,我請慈誠隊師兄把你抬去。」

於是演講那天我們開車就把他載過去。演講一開始,我說:「各位同學,我今天特別請了一為老師來給各位上生命教育的課程。」於是四位慈誠隊師兄一口氣把周瑞勝抬到大禮堂的講台上。

本來台下聊天的聊天、背單字的背單字、打瞌睡的打瞌睡。一抬上去,四個師兄加一個周瑞勝不過五人,但抬上去的氣勢卻有如千軍萬馬,全場一瞬間全部安靜下來,大家都想:「竟有這樣的人!」

畫架、畫筆,早就準備好。周瑞勝以口咬筆,現場作畫。學生一直往前擠,「真厲害,這樣還能畫。」、「我前從來沒看過,好厲害喔。」、「畫得很美啊,他是怎麼辦到的?」

畫完之後,周瑞勝對台下的國中生說:「孩子,你們要注重你們的健康,交通安全很重要,不要飆車,我就是這樣,損傷了。你們看我,你們覺得我這樣好受嗎?好在啊,我有慈濟,有謝坤山老師幫助我,我才能走出這一條路。這條路,我走得很辛苦,你們要注意健康,好好讀書,孝順父母。」

雖然很簡短,但是很有力。

這一事件後,他更有自信,回去之後,畫得更好。



6.

不久,我又帶著志工去看他。他在畫一棵大樹。我問他:奇怪,你在畫什麼?

「我要娶太太了。」周瑞勝喜不自勝。

我很驚訝,但我不能潑他冷水,於是跟他說:「娶老婆很快,養老婆很難,這一點你要知道喔。」「我知道,我會更認真畫。」「那我祝福你,你要娶老婆了。」

原來他透過仲介,到越南娶新娘。有一天我手機忽然響起:「師姑,救命!救命!」「你不是去越南娶老婆,喊什麼救命?」「我被仲介放鴿子。在一個小旅社,沒辦法離開。」「多久了?」「有一段時間了,再過四天,就無法居留了。因為三個月的簽證到了,師姑,救我。」

三個月簽證到期前四天,周瑞勝在越南向我喊救命。他新婚老婆去典當金項鍊、金戒指,設法救他。於是我說:「我感覺這是一個好太太。不然早就跑了,哪有可能陪你?還當首飾救你?」

「那我現在怎麼辦?」他著急得快哭了。

「就算你現在跟我說你在哪裡,我也聽不懂,你手機號碼告訴我,我請越南的師兄師姊趕快跟你聯絡。叫你太太跟師兄師姊說你在哪裡,怎麼去帶你們,把你們救出來。」



周瑞勝夫婦真的回來了,歷劫歸來後,他帶老婆來我辦公室,笑嘻嘻的向我介紹:「這是我太太。」

「你太太,你要顧好人家啦。」我還是充滿祝福與叮嚀。

周瑞勝說:「我很不甘願,我一定要告仲介。」

「別告了,趕快去畫圖。你太太雖然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可是她看我的表情,聽我說話的口氣,她會煩惱。你要養老婆,照顧老婆,不是去告仲介。你要寬宏大量,能回來就阿彌陀佛,趕快努力再畫。」

說了一陣,最後他笑出來,太太看他笑出來,自己也笑出來。

我又說:「你自己看看,聽不懂的都跟著我們笑了,你是要讓她哭還是讓她笑?你自己說。」

「好啦,聽妳的話,不告他了。」周瑞勝狠狠的下定決心,「我現在開始要更認真畫。」



7.

他真的很認真畫,有一天他忽然來找我,還說:「師姑,我要捐六千元。」我問他:「你是開玩笑還是認真?你結婚了,要養老婆,你哪來的錢?」「我去台北剪綵。」「剪綵?你剪什麼綵?」「台北中正紀念堂國際口足畫家協會畫展,有六千元。」「這麼棒,好,我幫你捐。」一週後我到台北為志工上課,特別抽空去看畫展。去之前先問周瑞勝展期有多長?因為我真的想去去看,我在畫展現場看到他的畫也被展出,我覺得很欣慰。志工團隊的努力、他自己的努力、謝坤山老師的努力,真的沒白費。



後來再去他家居家關懷,他畫母雞孵小雞,畫面生動,我覺得有趣極了,忍不住問:你在幹嘛?畫這麼可愛的圖。

「我太太快生了。」

「真的假的?我要幫忙坐月子。」

後來他太太在我們醫院生產,我們也幫她坐月子,教她如何抱孩子。

去年過年我們去看他,順便包個紅包給小孩。周瑞勝對太太說:「快去拿紅包給顏師姑。」太太覺得很奇怪:「顏師姑怎麼可能收紅包?」他說:「不是給顏師姑,我是要捐錢幫助伊朗地震賑災的,五千元。」

我馬上說:「你有老婆,現在又有孩子,五千元不是小數目,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師姑,這是我的紅利。」「什麼?口足畫家協會也有紅利?」「有啊,我捐紅利。」「好,我幫你捐。」

周瑞勝又說:「師姑,從今年起,我、我太太、我孩子、三個人當妳的會員,一個月三百元,一年三千六,這是三千六,給妳。」

就這樣,他們一家三口成了我的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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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也有聖誕樹

1.

候診區那麼多人,我一眼就注意到這個媽媽。她臉上極為疲倦,好像隨時會往前趴下,兩眼無神,一直盯著紅色的燈號,皺著眉頭,左顧右盼,顯出極度不安的樣子。她抱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睡著了。她不時左右輕輕搖晃,那動作輕微極了,要不是我一直在遠方偷偷盯著她看,還真不容易發覺。

我決定關懷她一下,但是她前後左右的椅子都坐著候診病人,好不容易輪到她右邊的病人看診,剛一起身,旁邊一位病人馬上坐下去,使我本來已經往前跨兩步,又停下來,走到別的地方。

又過了將近十分鐘,我終於坐到她身邊的位子,稍微聊了一下,大略了解她家狀況。她手裡抱著的女孩叫小君,今年八歲,是無肛門症、水腦症患者,扶養這樣的重症小孩,媽媽的辛苦全寫在臉上。

「你們住在哪裡?」我問。

「加灣。」

「那一帶我常去,哪天我如果去居家關懷,我再去看看你們。」

三天後我就去了,一到她家,看到六個小孩;再看到她,我微微一驚,那天在醫院她坐著我還看不出來,現在看到她,她懷著身孕。我忍不住直接問她:「奇怪,妳怎麼又懷孕?家裡已經有一個這樣的重症小孩,照顧得那麼辛苦,怎麼還要再生一個?」

她低著頭說:「我先生要我生男的。」

「那妳就自己要知道,孩子的教育很重要,這樣真是辛苦妳了。」

「我知道,六個小孩就夠了。」

我看了客廳四周,先關心經濟來源,問她:「那平常妳怎麼生活?」

「先生去打零工。有時候有拿錢回來,有時候沒有。生活真的滿辛苦的。我也準備去打工。孩子在長大,沒有學費、沒有零用錢,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向慈濟功德會提報本案,每個月幫助她生活費,安頓孩子,孩子的安頓很重要,這樣她才可以專心帶著小君就醫。



2.

媽媽帶小君復健,我在醫院會偶爾遇到。我很關心孩子教育,貧苦家庭如果小孩沒有好好接受教育,中途輟學,不僅貧困會持續,還有可能引起社會問題,要扶貧脫困,一定要小孩子接受教育。還好這個家庭的大女兒讀書成績滿不錯的,也很會管妹妹。

我固定帶著志工到這一家關懷,這次去時,看到大女兒寫的生活公約:晚上十點睡覺、每個人要當值日生、要做這個做那個,一一規定清楚,有模有樣。

我覺得很安慰,跟媽媽說:「這個大女兒滿有管理者的樣子,真不錯。」她才小學五年級,就有異於同齡小孩的成熟,貧困真是最好的成熟催化劑。

媽媽也頗為高興:「有個大女兒管,也不錯。不管未來生活怎樣,現在我有在打零工,可以勉強維持溫飽。」

我們看到媽媽這樣上進,更加鼓勵媽媽。



這天媽媽又帶小君來看門診,她來找我,跟我說她先生很愛喝酒,每次都喝醉,每次喝醉都跟她吵架,使她覺得很痛苦。我告訴媽媽:「不要吵架,這樣對孩子教育很不好。」

媽媽又急又氣:「他有時有工作,有時沒有。」

「先好好跟他溝通,假如還是這樣,妳就多忍耐一下。」

「忍耐什麼?我為這個家,為這些孩子,忍的還不夠嗎?我就是一直忍耐,才會留到現在。」

「千萬不要讓孩子的心有陰影,這樣一來,孩子長大很可能受到影響。」我盡量安撫媽媽,「我看得出來妳很忍耐,為了孩子,為了家妳也吃了很多苦,我還會帶志工去看妳,妳一定要撐下去。」

這樣的媽媽我們一定要很鼓勵,所以三不五時就去了,增加了居家關懷的頻率,不僅去鼓勵媽媽、也去逗小君玩。



3.

暑假到了,我帶著教師志工隊去她家,幫小孩課業輔導,陪小孩玩。大女兒跟我說:「師姑,我作夢都想不到我會有私人家教。」除了案家小孩的成長,我們自己家的小孩也需要教育。暑假也有高中志工隊,我帶著七個高中生,坐九人座箱型車去她家整地,準備教他們自己種菜。高中志工隊裡幾位最難調伏的孩子全被我帶去協助墾地、整地,那一片地石頭很多,很不好挖。其中一位高中生彎腰彎得太痠了,受不了,跟我說:「師姑,我現在才知道,我爸爸常說我腦筋轉不過來,原來我就像石頭一樣,這麼硬,脾氣這麼倔強。」

我笑著說:「你現在知道爸爸的苦心,很好。」

另一個高中生蹲著整地,蹲到腳好痠,也忍不住站起來,告訴我:「師姑,我挖土才知道,挖不動就換個角度挖,平時我想不懂的事,我腦筋轉一個彎好了。我不想跟這家人一樣,這樣太辛苦了。我爸爸給我那麼好的生活環境,我還一直跟他鬥、跟他頂嘴,跟他嘔氣,原來我就是像這些石頭這麼硬的臭脾氣。」

我說:「今天帶你來,真是帶對了,真有效。明天早上志工早會,你要上台向師公報告心得。」

這個案家提供很多啟發教育。把三個榻榻米大的土地整理到可以種菜,我帶去的高中志工們個個滿頭大汗,但是人人都告訴我:這一趟流那麼多汗,才知道父母的辛苦,才知道父母對孩子的期待。

整地完畢,大家跟小孩玩,嘻笑生充滿了整個屋子,大家玩成一堆,媽媽說:「這群孩子真好,我們家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我刻意帶高中志工隊跟案家的孩子互動,目的就是要讓這些案家的孩子感覺到:有這麼多哥哥姊姊跟我們玩在一起,我們不是不一樣,我們也可以很快樂。

於是我告訴這些案家的孩子:「你們一定要努力讀書。你們看這些哥哥姊姊,他們都高中了。你們也要像這些哥哥姊姊一樣,考上好學校,孝順父母,他們今天來幫你們整地,你們以後就有自己種的菜可以配了。」

後來媽媽做兩分工作,早上洗碗,下午做清潔工作。因為孩子更大了。費用更大。媽媽說,這樣才夠用。每次去居家關懷,我總是會提醒她:妳很辛苦,妳自己也要多保重。



4.

過年前的居家關懷,一位牙科醫師要求跟著我去,因為他從來沒去過居家關懷,一直希望參與居家關懷工作,我帶他去了。他看了有生以來最「空曠」的家,得知志工所做的一切,非常感動。回程車上,一直跟我們分享:「為什麼會有人活得這麼苦?」

這位牙醫沒有去找答案,跑去找家具行老闆:「你們有沒有賣不出去,或是囤積的一些貨?便宜賣給我?」老闆半買半送,這位牙醫送了一套沙發,兩個床墊給案家,並且興高采烈、很有成就感的告訴我:「師姑,我也做了一些事情。」意猶未盡,又補上一句:「以後有這樣居家關懷機會,要找我。」

我也對他來個機會教育:「好,你有很多付出愛心的機會,因為窮困的人很多,但是我們要訓練他們自立的能力,造就他們有自立的條件和機會,不是讓他一直依賴,這是我們的原則。」

年復一年,這個家庭一直在恢復。大女兒考上南部一所技術學院的五專部。但是媽媽憂心忡忡來找我:「顏師姊,雖有我有低收入戶證明,但第一次註冊,我沒那麼多錢,妳可不可以先借我,學校會退低收入戶學費,到時我再還妳。」

我說:「那沒問題,到底要多少錢?」

「我存了一點錢,還是不夠。」

我看她吞吞吐吐,真是心疼到無法形容,窮人家也有尊嚴,她一定是非到不得已才開口借學費,要不是女兒這麼爭氣,她不會這麼低聲下氣。

「妳跟我說多少錢?請說。」

「我必須先給學校二萬塊,退的時候再還給妳。」

「孩子讀書很重要,沒關係,我先幫助你,學校退了錢,妳再還給我。」我又加強叮嚀:「孩子一定要讓她好好讀書。」

一個月後,媽媽打電話給我,說要還我錢。我們志工再度去居家關懷,我發現爸爸看起來比較爭氣,因為女兒在讀技術學院,所以他覺得,不能再這樣混日子下去了。女兒給他尊嚴、給他驕傲、給他希望和為了生活而奮鬥的力量來源。而且更值得一提的是,爸爸會開始做家事。我們所有志工都覺得,這個家開始有希望了,一定扶得起來。



5.

我常常應邀授課,一個週末下午,我為「主管培訓班」上課,這個班不是培養主管,是把主管培養成慈濟委員。我上的課程名稱就叫居家關懷,但居家關懷不是坐在室內的椅子上就可以關懷,是真正出發,人到現場,親自付出愛心的關懷。我帶的那一組都是主任級醫師,還有護理部主任,於是我告訴他們:「我們有一個小病人,她叫小君,是無肛門症、水腦症患者,她家每次下雨都漏水,我想把屋頂整修好。不知各位覺得如何?」

大家紛紛回應:「好,我們跟著妳去居家關懷。」、「去的時候不只看病,可以看他們生活有什麼要幫助的。」、「到現場比較瞭解狀況。」

第二天我約了慈誠隊師兄,我們一群人就去了。到了之後仔細勘查,一位醫生說:「怎麼屋頂破成這樣?什麼都沒有,怎麼辦?」另一位醫生說:「我們來幫他們家隔間。」還有一位醫師說:「順便油漆一下,看起來才會更像新家。」

我立刻笑著問:「你們說的,我聽到了。這筆錢誰付啊?」

又一位醫師回答:「當然是我們自己出。」

「好,既然你們這樣說,我請人來估價,看一共需要多少材料費,至於施工費,我們就省下了,就請各位來敲敲打打。」

「顏師姊妳放心,我們會。」

一星期後,原班人馬再度出動,寫病例的手、拿針筒的手、執手術刀的手,全部戴上工作手套,變成倒垃圾的手、刷油漆的手、拆屋頂的手。看到各種尺寸的蟑螂來去自如,又看到手掌大的蜘蛛如入無人之境,一位護理部女性高階主管對她旁邊的慈誠隊師兄說:「師兄,等一下如果我暈倒,你要扶我一把。」師兄一怔,馬上反應過來:「是,沒問題,」過了一會,馬上又說:「妳放心,這裡有很多醫生。」

他們家只剩一面完整的牆壁,我還不忘叮嚀手勁特大的慈誠隊師兄:「要特別小心,唯一可以依靠的是這片牆壁。」一位醫師設計在客廳鋪軟木墊,這樣一來可以讓孩子打地鋪,既可以當客廳,晚上可以睡,可以玩。

這樣一來,要追加預算,醫生又告訴我:「沒關係、沒關係,該做的就要做,要做就要把它做到最好,不能做一半。」

案家二女兒沒想到有人會來幫他們家整修房子,高興得不得了。馬上打電話給在南部的姊姊,姊姊驚訝的聲音連我站在旁邊都聽到,透過電話筒傳來姊姊的極度歡喜:「真的嗎?我們家會改變嗎?」妹妹說:「真的,好多人來。爛木板都敲掉了,醫生有幫我們油漆,窗戶都改了,他們還幫我們家又新開了二扇窗。」

完工落成之後,約定聖誕節前夕「交屋」慶祝,當天發生了一件令我非常感動的事:一位醫生不只出錢,帶小孩一起來,帶玩具一起來,小孩送玩具給小孩,玩在一起,一起在玩。

十幾年來,我帶著志工師兄師姊居家關懷,最近幾年我開始帶著醫師護士居家關懷,師兄師姊的感動與成長那是不用說的,醫師護士的慈濟人文氣質大大提升了,醫療人文精神也相對散發出來,這些我平時看多了,當然默默予以嘉許和肯定。但是這位醫師把自己的小孩帶來,看小孩們玩得那麼融洽溫馨,我當下直接對這位信仰基督教的醫師說:「雖然你不拜佛,但你很有佛心。」

「佛心?什麼佛心?」

「慈悲與智慧。跟我來居家關懷是慈悲,帶小孩來送玩具是智慧。」

醫師笑一笑,對我說:「雖然妳不信上帝,但妳做的是祂做的事。」

案家三女兒跑到我旁邊,「師姑師姑,我前天就有帶我同學來我家玩,他們都說,你家怎麼變那麼漂亮?」

「對啊,要好好讀書,孝順父母,要感恩喔。」

醫生幫他們裝飾聖誕樹,幾個小孩在聖誕樹旁邊像彈簧一樣跳來跳去,二女兒好高興:「師姑,我家好漂亮。我作夢都想不到,我家會有聖誕樹。」

我說:「因為你們都很期待聖誕樹,醫生叔叔特別來替你們裝的。」



6.

小君念啟智學校,白天學校來載過去,晚上媽媽帶回來。其他小孩也懂得餵小君先吃。以前老大在家,訂生活公約,規定這規定那,十足大人模樣。現在去南部唸書,由老三煮飯。我問她:「妳怎麼煮?」

「這就是我煮的,很簡單。」我看著餐桌上一盤燙青菜,一盤炒五香豆乾,稱讚她:「妳煮得真好,也要告訴小妹:妳也要學習煮。」

一直在旁邊的小妹馬上說:「師姑,我也會煮。」

「好,這樣就可以減輕媽媽的辛苦。家裡好好照顧好,我們會再來看你們。」

這個家一直漸漸扶起來。因為父母心中有希望,老大讀書回來,有專業技能,可以去上班。一家都在改變,看起來改變較多的是爸爸。變得比較有責任感,後來也去工作。

因為小君這個病人,我們把一個家振作起來。我們不止關心病人,關心整個家庭。把家振作起來是最重要的,因為小君在家裡才會得到照顧,最重要的是媽媽沒有放棄她。一開始我們就持續鼓勵媽媽,因為我們知道這個家的關鍵在媽媽,養孩子也在媽媽,容忍丈夫也在媽媽。

有一天,爸爸來社服室告訴我:「慈濟不用幫助我家了,我現在工作很穩定。」我們終於把這個家振作起來,慈濟關懷個案,扶貧脫困,都不是一天兩天、不是一個月二個月居家關懷就可以結案,常常是需要好幾年,更別說投入的人力、物力、精神和時間,但是,當案主一句「功德會不用再幫助我們家」,所有的一切都值得了。

經濟沒有援助以後,我們後續又改造他們的房屋,主要是去裝窗簾,那個二女兒對我說:「師姑,我作夢都沒想到,我們家會有窗簾。」



這家的小孩說了三次「我作夢都沒想到」,小孩的世界是最單純美好的,小孩的想像力是最天馬行空的;但是,連小孩都想不到的美麗畫面,大概只有經由慈濟人的努力才能構成吧?我們常聽人說「美夢」、「連作夢也想不到」,可見,現實生活中真的有比美夢更美的境界,所以人們才會「連作夢也想不到」。

我想,如果現實生活中真的有比美夢更美的境界,那一定是因為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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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前面

1.

一進病房,我還沒開口,張秋菊就先問我:「李先生呢?」

「他很好,妳不用擔心。」

張秋菊本來是陪李先生從台中來花蓮慈濟醫院開刀,結果李先生沒開刀,反而是張秋菊開刀了。這就是醫院,什麼事都有可能,每件事都有啟示。

「我被李先生設計了,他騙我說他可能要開刀,結果根本沒有。」張秋菊苦笑,「他很奸詐,知道我有乳癌、淋巴癌,故意要我陪他來醫院,然後就跟我說:妳常說身體不舒服,既然來了,何不順便檢查?」

我幫張秋菊接下去:「結果醫生說:既然檢查了,也知道這麼嚴重了,何不順便開刀?所以妳就被推進手術室了。」張秋菊躺在床上,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張秋菊開的可不是普通的刀,她得了乳癌,切除一個很大的腫瘤。

李先生是張秋菊的房東,兩人結識已久,李先生還滿照顧張秋菊的,對她很好。張秋菊獨自扶養三個肌肉萎縮症的孩子,老二已經往生。老大和老三因為肌萎症,四肢肌肉一直萎縮,只有臉還是正常大小。

連續生了三個這樣的孩子,夫家那邊很不諒解,冷朝熱諷,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出口,張秋菊後來也跟先生離婚了。雖然離婚,苦難並沒有結束,張秋菊娘家更不諒解,娘家那邊認為,憑什麼說是自家女兒的錯?真是太侮辱人。但是聽了太多繪聲繪影,娘家也沒給張秋菊好臉色。

肌肉萎縮症是由雙親或雙親其中之一的異常基因所遺傳;然而,有三分之一的「杜顯性病童」,家族完全沒有肌萎症病史,因此目前醫學尚無法確定肌肉萎縮症一定是遺傳的。

夫家的壓力,娘家的壓力,扶養三個重症小孩的壓力,壓得張秋菊喘不過氣來。十六年前,張秋菊的第三個兒子七歲的時候,台中的慈濟人伸出援手,協助張秋菊心靈上、生活上度過各種難關;然而,雖然有善心人士的援手,命運之神的魔爪卻再度伸向張秋菊:張秋菊得了乳癌、淋巴癌。一般人受到極度苦難,難免會抱怨命運不公平、太殘忍,但是張秋菊彷彿已經被命運折磨到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如果有人還在她面前抱怨老天對待不公平,那簡直是無病呻吟。



2.

病房裡,開完刀的張秋菊氣色看來不錯,她知道台中的師姊已經跟我談過她的背景,大概是習於慈濟人的關愛,她很直接問我:「我對父母很好,對公婆很好,照顧孩子也是盡心盡力。為什麼會這樣?」

我也很直接回答她:「我沒有答案。」

她又說:「父母誤會我、公婆不諒解我,我也都認了,反正我好好照顧這三個小孩就是了,我還得癌症?」

「不給妳答案,妳才會一直記住問題。」我停了一下,又繼續說:「為什麼要妳記住問題?因為啟發人的往往不是答案,而是問題。」

「老天故意這樣整我,我已經認了。」

我用力搖頭,皺著眉告訴她:「妳當然不認,所以妳才可以活下去,而且,老天整妳,妳也可以不用讓祂得逞。」

張秋菊陷入沈思,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忿忿不平或哀傷的表情,就是這種認命,讓我更心疼。我往前靠近了些,柔聲說道:「妳如果真的要問為什麼,我可以告訴妳。我跟妳說,有因就有緣,有緣就有果。」

「什麼因?」

「妳不承認妳太勞累嗎?你不承認妳自己的壓力很大嗎?妳不承認妳太自責、認為自己是罪人?」

她沒有答話,我說得更溫柔:「原諒自己,妳才能繼續妳的人生。」

她還是不說話,我問:「妳有好好休息過一天嗎?妳告訴我。妳有好好善待自己一天嗎?妳告訴我。這就是因。人不是機器,人就是人。今天如果妳是一部車,整天二十四小時都開,都不休息,再怎麼有耐力也會出問題。」

「我應該做和可以做的事都已經做了,我也走過了我應走和能走的路。」

「我知道妳有,妳一直對自己太嚴厲了,從現在開始,妳應該開始善待妳自己了。」

張秋菊又陷入沈思,臉上籠罩一層迷惑。我告訴她:「妳要原諒那些攻擊妳的人,這並不容易,因為攻擊妳的人的正是妳最親密的人。沒有人是完美的,所以有原諒這兩個字。如果沒有原諒,我們都會迷失了,迷失在自己的恨意裡。如果恨可以解決一切,那這個世界就不需要愛了。」



3.

「我沒有恨任何人。」張秋菊小聲的說,我幾乎快聽不見。

「妳沒有恨任何人,妳只恨妳自己。恨自己為什麼生下這樣的孩子,妳一直認為生下這樣的小孩是妳的錯,所以得癌症也不去治,以為這樣糟蹋自己,業障就會減輕。你有好好愛惜過你自己嗎?你只是在糟蹋你自己而已。」

「我沒有糟蹋自己。」張秋菊說話聲音越來越小。

我心疼極了,越心疼我越要跟她說:「妳生病了,可以把孩子送到機構,等身體狀況比較好的時候,再把孩子接回身邊。孩子會更珍惜媽媽的愛。而且妳洗澡自己就知道,乳房有硬塊,這是警訊,妳也不理它,因為妳認為沒時間,擔心一開刀下去,孩子怎麼辦?妳竟然可以這樣一直拖著,讓乳癌跟著你十多年?」

張秋菊看了我一眼,好像想說什麼,又搖搖頭。

我說:「妳早就被診斷出有癌症,可是這十七、八年來都在幹嘛?乳癌不開刀,一直拖著。妳說十七年前孩子還小,要照顧小孩,沒時間治療癌症,可是現在妳最小的孩子也已經二十三歲,最大二十八歲,妳沒有理由再說沒時間,妳一直拖,一拖再拖、一拖再拖,一件衣服破一小洞不補,當然變成大洞,最後只好丟掉。」

張秋菊哭了。我順手拿起面紙為她拭去眼淚,「妳要放掉心中的痛苦,不要再想以前婆家娘家那些傷害你的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從現在開始,妳要愛妳自己,妳從來沒有好好愛過妳自己。」

張秋菊放聲大哭,我讓她一直哭,偶爾輕輕拍拍她的背。

張秋菊哭了一會,對我說:「妳太殘忍了,把我心裡的話都講出來。」

「我哪有殘忍?我是希望妳把我當知己。」

「別人不敢講的話,妳敢講。」張秋菊心情平復了許多。

「我只是分析,因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妳在執著,會覺得自己的處理方式最好,可是妳能活多久?世事都不會變嗎?妳沒有好好吃過、沒有好好睡過、沒有好好休息過,妳折磨自己那麼多年,從現在開始,放掉吧。」



4.

第二天我跟李先生到病房看張秋菊。經過昨天的一番談話,我不知道張秋菊在想什麼。李先生的臉色看起來有點發白,經我詢問,他說昨晚沒有睡好。

我們來到張秋菊床邊,護士小敏在隔壁床換藥,張秋菊看了李先生一眼,跟我說:「我往生以後,遺體捐作病理解剖。」

我點點頭:「妳現在可以填單。妳為什麼淋巴、乳房都有癌?經由病理解剖,我相信妳可以提供很好的研究。至於妳兒子,妳兒子可以做腦組織檢查,為什麼會這樣萎縮?」

「我兒子也病理解剖?一刀一刀割,那不是很痛?」

果然是天下父母心,我說:「人都死了,還會痛?」

李先生覺得非常奇怪:「妳們昨天談了什麼?怎麼一下子就談到死了以後病理解剖?」

我說:「我們沒談什麼,談了一些真心話。」

張秋菊笑了笑,「我是忽然想到的,很奇怪,人一住院就會想到平時不會去想的事。」

「你們談,我去買果汁。」我走出病房,經過走廊,遇到剛剛在旁邊換藥的小敏。她說:「師姑,很誇張耶。人家明明活得好好的,妳們還可以談到病理解剖。」

我笑著說:「我當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跟任何一個病人這樣談,張秋菊也不是輕易跟別人談這個。她受了很多苦,這樣的人有一個特點:他們比我們一般人更知道什麼是生命中真正有意義的事。」

我買了果汁,又回到社服室拿一包五穀粉,再度回到病房。張秋菊在生病,我們志工不只關心她,還陪在她身邊,台中的慈濟人已經連續關懷十六年,我們這點付出,實在微不足道。

一回到病房又不見李先生影子,問張秋菊,她「嗯」的一聲,完全不想回答。

「喝果汁嗎?」我問。

「不用,我想喝點熱的。」

「那好,我幫妳泡五穀粉。」我走到茶水間,竟然碰到李先生。還沒問他怎麼會在這,他說:「張秋菊一想到被丈夫拋棄就會哭。」我點點頭,默不作聲,看著李先生,問他:「那你怎麼勸張秋菊?」

「我這個人不太會講話,我只說,張秋菊,妳不要再被妳丈夫牽著鼻子走,不要再讓妳丈夫來決定妳的情緒。」

「對,就是這樣說,很好啊。走,你跟我過去,再提醒她一次,受傷的人最需要我們多多提醒,教她怎麼恢復。」

李先生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事,變得不太自在,連忙說自己有事要去樓下,急急忙忙走了,我追出來,看著他迅速消失在走廊的身影,不禁嘆了口氣。



5.

我只泡了半杯,回到病房,張秋菊雙手接過,小心捧著杯子,慢慢靠近嘴吧,輕輕喝了一口。不由自主深呼吸了一下,稍微閉上雙眼,這個時候,似乎只是喝一口熱的五穀粉,就成了最大的幸福。

張秋菊又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傷感的說:「我這一生,只有住院才像個人。」我的心好像忽然被人扭絞了一下,張秋菊接著說:「其實,雖然我一直告訴自己要看開一點,我心中還是有怨跟恨。」以張秋菊的遭遇,若是她心中完全無怨無恨,我可能會馬上向她膜拜。

我告訴張秋菊:「我也曾經怨跟恨。」

張秋菊很驚訝:「妳這麼好的人,也會怨?也有恨嗎?」

「我在作慈濟委員,還跟人家收功德款,為何佛祖都沒有保佑我?甚至有一次我很挫折、很生氣,還把勸募本摔到床上,心裡告訴自己,我不要做了。」我說完抓住張秋菊的手:「妳別告訴上人。」

「大家都說要認命,認命這兩個字,要說是很容易,做到是很難。我這一次聽到我是癌症末期,本來很想帶著兩個孩子一起結束生命。後來有件事氣不過,因為這件事,我就是要活下來。」

「什麼事?」

「我家人說一些有的沒的,說我跟李先生怎樣,說得很難聽。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活著,證明我什麼都沒做。」

「那妳跟李先生有怎樣嗎?」

「就是沒怎樣啊。」

「沒怎樣就沒怎樣啊,幹嘛怕人家說怎樣?」

「就算我想怎樣,我是個病人,我又能怎樣?」張秋菊顯然有點激動。

我拉著張秋菊的手說:「沒有關係,清者自清。你們兩個同住一棟房子,兩個人都單身,如果真心相愛,他也真心照顧妳跟小孩,那也不能算是一件壞事。可是成為一家人的其他因素還有很多,都是要細細考慮的。」

張秋菊看著我,只是嘆氣。過了不久又問:「妳怎麼這麼會看透別人心底?」

我淡淡一笑:「我們這種過來人,因為受過傷,所以不會輕易把自己交給別人。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優點是不容易再受第二次傷害,缺點是封閉自己,所以自己的世界可能會只有一點點。要不是因為慈濟,我還真不知道原來我可以做個有用的人。」



6.

張秋菊出院前一天,她的姊姊和妹妹都來了,她們覺得親姊妹都沒有辦法解開張秋菊的心結,但是我卻可以跟張秋菊談得那麼好,我真正打開她心門。疾病可以改變一個人,徹底的改變。我也對她們說:生一場大病,會大悟大澈。

張秋菊出院了,回到台中,由台中的師姊繼續關懷,她還是需要到大林慈濟醫院繼續化療、電療。她還是記住出院前我跟她說的話:自己已經夠苦,不要再苦到別人,也不要再苦到下一代。

有心人就該多用一點心;於是,我更鼓勵張秋菊到大林慈濟醫院當志工,如果她看到有人怨天尤人,動不動就抱怨這個懷恨那個,就跟對方說:「我丈夫拋棄我,我又獨立撫養三個肌肉萎縮症的重症小孩,自己又得兩種癌症,你的人生有比我慘嗎?如果有,你再來怨、再來恨。」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要來慈濟醫院當常住志工?我的回答是:用生命換慧命。

「怎麼換?」

生命有限,慧命無窮。當生命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存在時,死亡已是毫無意義。以病人為師,以病人家屬為良友,才能知道他們家為什麼這麼不和諧?病人要的是精神支柱。以張秋菊來說,她必須認命,要接受這三個小孩。要勇敢承擔,更要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對,就是「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好像是一說就懂,所以去細想這句話意思的人並不多。要怎樣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就是要認命。這個認不是認輸的認,是認清的認,是先去認清厄運是在怎樣的造成痛苦,才能想出辦法滅苦。慈濟人可以關懷一個個案十六年之久,台中的師姊一直在幫助張秋菊,當她的精神支柱,幫她滅苦。所以認命的真正意思應該是認清生命,想好對策,勇往直前。在醫院當志工越久,我就越覺得命運是跟在走在命運前面的人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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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精彩佳句

◎我先生他很疼我,他不是把愛掛在嘴上的人,他不浪漫,也不感性,但是他對我很好,真的對我很好。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寶貝我,這二十年他就這樣照顧我,大便小便,翻身擦澡,塗抹乳液。我開刀他也是陪著我,很體貼,也從不對我大吼大叫。

◎這樣溫柔話語,從這樣粗獷的大漢口中說出,真是令我特別有另一番感受。原因就在於畫面的反差。如果今天是一位翩翩公子,俊俏體貼,說出這樣的話,不會給我這麼深刻的感受;如果是在燈光美氣氛佳的咖啡廳裡聽到這樣的話,也不會給我這麼深刻的感受。因為畫面的反差,使我們更容易融入情境,使我們更能體會其中的那一分美妙的感覺。因為畫面的反差,打破了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人的心底深處那種最深藏的浪漫情懷被挑動起來。在急診室裡,緊張、見血、殘忍、分秒必爭的氣氛,突然上演這一幕,山東大漢式的粗獷,兒女情長似的對話,讓人忘記此刻正置身於急診室,彷彿是身處江南煙雨濛濛的長柳短亭。

◎媽媽回病房,餐盤剩下白飯和一點點菜。她吃白飯,好像很好吃,我從來沒看過一個媽媽臉上會有那樣的表情,我就在旁邊,看媽媽一口一口吃,一碗普通的白飯可以被吃得那麼好吃,對我來說真是少見啊。她覺得很安慰,她覺得兒子吃得下就有希望。我覺得那種媽媽的心,真的很令人感動,其實白飯也不會那麼好吃,是看到兒子開完刀胃口好,媽媽也覺得吃什麼都好吃。

◎是不是日本太太太自私?她們只是把家裡照顧好、把孩子照顧好、把先生照顧好,叫做最好的太太,沒有想到,我們台灣的太太還能出來當志工。

◎我想,如果有些夢比真實人生更加真實,那一定是因為愛吧。

◎妳又沒有八十幾歲,妳知道什麼?我告訴妳,我們這種人活到這個年紀,別人不要嫌我們礙手礙腳就不錯了,我還敢奢望別人尊重我?

◎如果當我抱怨為何別人健康我住院,或是抱怨住院已經夠慘了醫院供餐還是素食時,我看到一個住我隔壁房的病人,兩條腿都沒了,還得了口腔癌,中午還幫我送便當,我大概所有的抱怨都吞回去了。

◎有些事碰上了就是碰上了,你不接受也不行。

◎我家裡的人很反對我們交往,他也有來花蓮找我。後來我家人才慢慢接受他,好像注定是夫妻,也許菩薩叫我照顧他吧。

◎他不再說話,目光含淚,雙腿被炸斷,又得了癌症,他雖然表面上堅強開朗,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心中很苦。

◎所有的人,不管他多幸福或多有錢,都需要我們一句好話、一個微笑、一個鼓勵的眼神。而這些對我們來說,簡直是舉手之勞。

◎他在一次意外中失去雙腿,後來因為舅舅的一句話,一念之間改變人生,重新出發。明明就賣水果賣得好好的,但一念之間把持不住,抽煙、喝酒、吃檳榔,承受因果。最後來慈濟醫院治病,受到一群志工鼓勵,一念之間又改變人生,再度出發。三念之間,人生變化何其大。三個一念之間,就決定了他的一生,一念之間,實在不可小看。如果我們這一念錯了,我們一定還有機會,因為每個人都會犯錯,這沒什麼。但是如果後來的一念之間又錯了,甚至身邊的好人都幫我們,而我們還不改變念頭,那情況就不理想了。
因為人生太短,沒那麼多機會。

◎五個小孩有四個爸爸,又是一個問題家庭。什麼樣的孩子會叫自己的媽媽名字呢?也許我該這樣問:什麼樣的媽媽會當到讓自己的孩子直接叫名字呢?哥哥九歲,妹妹七歲。兩個小孩都不叫「媽媽」,直接叫媽媽的名字。

◎這兩個小孩眼睛睜開看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他們就沒見過媽媽,妳要他們叫什麼媽媽?這對兄妹不知道「媽媽」這個名詞所應具備的意涵,不知道被媽媽呵護疼愛的感覺,不知道被媽媽餵食的感覺、不知道被媽媽罵的感覺,所以對這對兄妹而言,自從媽媽棄兄妹而去,也等於放棄自己「媽媽」這個頭銜,更等於失去了被叫一聲「媽媽」的資格。對他們而言,「媽媽」只是一個一般性的名詞,而且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名詞,他們用「小芬」來稱呼這個名詞。

◎原住民都有一股生命毅力,我無法形容的,平時一般人也很難感受,但是,在環境艱困的苦難中,在脫離貧困的目標下,這股生命毅力慢慢顯現出來,堅韌,強悍,令人動容。為什麼令人感動?因為這種生命毅力很純、很質樸、沒有一點雜質,沒有任何功利成分在裡面,完全出自生命中最原始的那份愛,就像阿嬤愛她的兩個孫子,這種愛是那樣清澈、那樣純淨,所以表現出來的生命毅力,帶著原始生命的質樸,對,就是這種質樸,呈現了生命裡最真最純的原點原味,令人感動到想哭。

◎先安身,再安心。身能安,心才能安。我們給阿嬤蓋了房子。阿嬤就會想出去工作,工作回來就有個家。阿明也有個家,放學不會亂跑,想到家裡有阿嬤和妹妹,他就會想回家。家是有形的,但給予無形的心靈屏障,讓心不再受傷,心不再受傷,就會想做心中的事,對阿嬤而言,想拼命賺錢,養活兩個小孫子;對阿明而言,想好好唸書,將來奉養阿嬤,照顧妹妹。家從有形的外在意義,延伸到內在的有形成果,讓家內的個體創造無限個可能未來。

◎在苦難中長大的孩子,長得特別快,成熟得也特別快,很會替別人想,那一份感恩心,很令我感動。

◎阿嬤讀書不多,後來嫁給一個老榮民,老榮民病死。她沒有生孩子,小芬是領養的;小芬十七歲生了第一個孩子,現在情況也不好;阿嬤第一代是身不由己,第二代是無能為力,現在到了第三代,阿嬤決定終結苦難,阿嬤自己受夠了苦、領養來的女兒也嘗盡苦頭,但是,阿嬤真的下定決心,不要再讓孫子受任何苦,苦難要就此結束,阿嬤不但下定決心,還身體力行,拼命做工。想法只有一個:孫子應該讀書。做法也只有一個:拼命做工讓孫子讀書。阿嬤真的拼了命,決心就這樣終結苦難。

◎我終於知道一個人生了病,他要多堅強就有多堅強,他要多脆弱就有多脆弱。,生病是瞭解自己的好機會,瞭解家人有多愛我們。

◎一個女生一生只要幸運一次,就不得了,而我幸運了二次,真幸運。

◎別放棄,真的,妳不要放棄。如果妳現在放棄,過去受的那些苦都白受了。

◎其實有些東西沒那麼容易失去。

◎有時候妳只要跨一步就知道,原來一切不難。

◎做我們這一行的,自我要求很高,很多時候就算盡力了,自己還是不滿意,所以常常難免會有挫折感,不過,下次我有挫折感的時候,我會想起你們的表情。

◎她懷了男朋友的孩子,自己在外面租的地方生小孩,男朋友的友人來找他,驚見客廳到處都是血,趕緊叫救護車送醫院。社工告訴我她的情形:她生完小孩,已經住院很多天,沒有任何家屬陪。她男朋友被抓去關,關的第二天她就在租的房子生了這個孩子。過了很多天,該出院,可是沒人來看她。我告訴社工:好,我來關心她。

◎她說完看著窗外,心事重重的樣子,她深深相信,她男朋友還是深愛著她。我跟社工互看一眼,心中想的都是同一句話:「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女孩?」

◎我發現人很容易把自己的心門鎖上,然後把鑰匙握在手裡,於是別人無法進入,最後,連自己也無法拿到鑰匙。

◎聽到我提醒她現在是媽媽的身分和角色,她才終於說了,「我兩個姊姊,出去外面,結果帶著小孩回來。」
「先生呢?」
「沒有先生。」

◎她嘆了一口氣,「你不瞭解我爸這個人。」
我說:「我也許不瞭解妳爸,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他很愛妳。」

◎妳沒有辦法逃避不想遇到的事,妳只能想出面對它們的方法。

◎從現在開始,好好去想以後的路要怎麼走。不管妳以前做了什麼,不管妳有多後悔,妳都沒有辦法改變了,妳只有向前看,向前走,更重要的是,接受別人的關心,妳真的要讓別人關心妳。

◎因為家庭得不到溫暖,她去外面隨便認識一個男生,以為從此就可以得到她一直想得到的溫暖,結果卻開始了另一段冰冷的人生。雖然她的人生冰冷,但是社會並不冰冷,就像她自己說的,社會還是有很多好人對她好,還是有人默默提供幫助。人們常常到一無所有的時候,才想到自己真正擁有的是什麼,我希望能溫暖每一顆曾經受寒的心。

◎人家也是有尊嚴的,我們一定要顧慮到接受我們幫助的人的尊嚴。

◎阿嬤小心翼翼拿出地瓜,每個地瓜不大,只有手掌大小,阿嬤一個一個拿出來,慢慢拍去沾在地瓜上的細土,再輕輕吹一口氣,最後輕輕放在桌上,彷彿手中拿的是宋朝的瓷器,瓷器上面映照著阿嬤臉上異樣的光采。

◎我從來沒有聽過類似的旋律,大概是原住民特有傳統,由阿嬤唱來,特別有一種蒼涼,但並不十分悲悽,正因為旋律沒有刻意十分悲悽,反而帶給聽者一分淡淡的哀傷。

◎阿嬤跟我們上車,到了現場,他雕好一個圖騰,這個圖騰馬上吸引了我們所有人的目光,圖騰的構圖很簡單:一個阿公揹一個阿嬤,旁邊放著一個竹籃。阿公好像在跟阿嬤說什麼話,阿嬤的眼神卻望向好遠好遠的遠方。畫面雖然只有兩個人,但充滿原住民特色和風味,觀賞者會把目光停留在阿嬤的表情上,整幅作品好像在跟觀賞者訴說一個故事,一個從來沒被訴說過,卻又令人感到十分熟悉的故事。

◎雖然他用原住民母語唱,但是每一個字聽起來好清晰,好像每個字、每個音符都化成一道最透明的小溪,直接流進我們心裡,在我們體內到處流動、四處洗滌。原住民歌聲是那樣清澈、高亢、嘹亮,讓人聯想到屬於他們的青山,聯想到屬於他們的藍天,聯想到屬於他們的大海。仔細聽原住民歌聲,歌者與聽者的靈魂深處會產生一種共鳴。

◎我真的哭了,在一旁的阿嬤安慰我,阿姨也來安慰我。我說:「我要先說清楚,我不是因為你而哭的,這點你要弄清楚。」我一邊哭還不忘一邊發表聲明,「我看到媽媽這樣,我太心疼了,因為我也是媽媽,你媽媽那麼瘦弱,為了你不知偷偷掉過多少眼淚,你還這副樣子;我又看到你這樣,我太生氣了,我真的非常生氣,我從來沒有挫折得那麼厲害。」

◎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己一剎那的不愉快情緒,就認為世界末日,好像全世界都遺棄你,好像上天虧待你,這樣對你身邊的人很不公平,你知道嗎?

◎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這樣你最後會沒有福。

◎你身邊還有很多人在意你,關心你,你再這樣覺得自己很可憐只會讓他們更痛苦。你應該覺得別人很可憐,醫師要醫你,也很頭痛,我們要打開你的心門,也很頭痛。醫生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現在就看你自己了。你要知道,受傷的不只你一個,我不說了。

◎有時人們會一時情緒失控,變成連自己也不喜歡的樣子。

◎原來如此,身受重傷,無法行動,哥哥又要斷絕經濟補助住,這個心結在心中糾結,沒地方發洩,發洩到我們志工身上。

◎你如果可以啟發別人的生命,那是不得了的事。

◎候診區那麼多人,我一眼就注意到這個媽媽。她臉上極為疲倦,好像隨時會往前趴下,兩眼無神,一直盯著紅色的燈號,皺著眉頭,左顧右盼,顯出極度不安的樣子。她抱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睡著了。她不時左右輕輕搖晃,那動作輕微極了,要不是我一直在遠方偷偷盯著她看,還真不容易發覺。

◎我看她吞吞吐吐,真是心疼到無法形容,窮人家也有尊嚴,她一定是非到不得已才開口借學費,要不是女兒這麼爭氣,她不會這麼低聲下氣。

◎我們志工再度去居家關懷,我發現爸爸看起來比較爭氣,因為女兒在讀技術學院,所以他覺得,不能再這樣混日子下去了。女兒給他尊嚴、給他驕傲、給他希望和為了生活而奮鬥的力量來源。而且更值得一提的是,爸爸會開始做家事。我們所有志工都覺得,這個家開始有希望了,一定扶得起來。

◎雖然妳不信上帝,但妳做的是祂做的事。

◎我想,如果現實生活中真的有比美夢更美的境界,那一定是因為愛吧。

◎不給妳答案,妳才會一直記住問題。為什麼要妳記住問題?因為啟發人的往往不是答案,而是問題。

◎原諒自己,妳才能繼續妳的人生。

◎妳一直對自己太嚴厲了,從現在開始,妳應該開始善待妳自己了。

◎妳要原諒那些攻擊妳的人,這並不容易,因為攻擊妳的人的正是妳最親密的人。沒有人是完美的,所以有原諒這兩個字。如果沒有原諒,我們都會迷失了,迷失在自己的恨意裡。如果恨可以解決一切,那這個世界就不需要愛了。

◎從現在開始,妳要愛妳自己,妳從來沒有好好愛過妳自己。

◎妳折磨自己那麼多年,從現在開始,放掉吧。

◎很奇怪,人一住院就會想到平時不會去想的事。

◎她受了很多苦,這樣的人有一個特點:他們比我們一般人更知道什麼是生命中真正有意義的事。

◎對,就是這樣說,很好啊。走,你跟我過去,再提醒她一次,受傷的人最需要我們多多提醒,教她怎麼恢復。

◎我這一生,只有住院才像個人。

◎大家都說要認命,認命這兩個字,要說是很容易,做到是很難。我這一次聽到我是癌症末期,本來很想帶著兩個孩子一起結束生命。後來有件事氣不過,因為這件事,我就是要活下來。

◎我們這種過來人,因為受過傷,所以不會輕易把自己交給別人。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優點是不容易再受第二次傷害,缺點是封閉自己,所以自己的世界可能會只有一點點。

◎生一場大病,會大悟大澈。

◎有心人就該多用一點心。

◎我丈夫拋棄我,我又獨立撫養三個肌肉萎縮症的重症小孩,自己又得兩種癌症,你的人生有比我慘嗎?如果有,你再來怨、再來恨。

◎當生命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存在時,死亡已是毫無意義。

◎必須認命,要勇敢承擔,更要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對,就是「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好像是一說就懂,所以去細想這句話意思的人並不多。要怎樣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就是要認命。這個認不是認輸的認,是認清的認,是先去認清厄運是在怎樣的造成痛苦,才能想出辦法滅苦。認命的真正意思應該是認清生命,想好對策,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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