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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時報出版,必屬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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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生命,我們永遠體會太少──我寫《微笑看人生》

志工服務是花蓮慈濟醫院的特色,來自全省甚至全世界的慈濟委員慈誠,穿梭病房之間,提供服務,解開病人心結,成為醫病關係的最佳橋樑。

醫院是一個最真實的地方,也是一個最殘酷的地方,更是一個充滿愛的地方。不論身份是尊貴卑微、不管財富多寡,一進了醫院,生命就回到原點。

生命遭到苦難,才會重現最原始的面貌。使我們產生勇氣的往往不是生命中的順境,而是生命中的苦難。

苦難在哪裡,膚慰苦難的人就在哪裡。

慈濟醫學中心有一群常住志工,長期關懷個案,這些個案都是最好的生命教育教材。經由這些個案,我們終於瞭解:生命需要去愛,去珍惜。生命不是隨便擁有的,我們要尊重它、愛護它、滋養它、敬畏它。

對於受苦的人,當身體的病痛被治癒,當心靈的創傷被撫平,他們會說:

是你,讓我不再失望。

是你,讓我看到生命的希望。

是你,讓我更珍惜今後的人生。

對於膚慰苦難的人,當他們看到被幫助的個案站起來了,笑容綻放了,他們會說:

是你,讓知道如何付出大愛。

是你,讓我看到人性的光輝。

是你,讓我更珍惜自己擁有的一切。

從苦難中,人們看到真正的人生,也學到真正的人生。僅以此書獻給受苦難的人,以及膚慰苦難的人。

關於生命,我們永遠體會太少。



王竹語

2005年母親節前夕,於花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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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豬手,丈夫心

1.

我站在床邊,看著斯文清秀、眼神明亮的他,有點難相信他是殺豬的。

他告訴我他有四個女兒,這我並不驚訝,令我驚訝的是他告訴我他有四個女朋友。

護士來換藥,我刻意迴避,但沒有走遠,他大概以為我已經離開了,開口就是一連串三字經,後來不再罵,取而代之是一連串嘶吼,因為那傷口實在太痛了。

護士離開後,他立刻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搞什麼?開什麼刀?越開刀越痛。我要打止痛針,叫人給我過來。」病房內的其他病人似乎已經熟悉他換藥之後的大叫,感覺就好像這個人根本不在病房內似的。

沒人過來。

沒人過來,我過去。我對他說:「剛剛我看到傷口,很像切開的豬肉。」實在太像了,所以我忍不住告訴他。

他嚇到了。他一定以為我過去看他,會說一些安慰的話;所以他楞了一下,對於前這個志工並沒有溫柔的安慰,有點訝異,但這種訝異只是一閃而過,他帶著不耐煩的口氣說:「怎麼可能像切開的豬肉?別的不講講到豬肉幹嘛?」

「因為我以前也是賣豬肉的,我一看到你的傷口,馬上聯想到以前攤子上那些切好的豬肉。」我當然也怕他一不高興之下,叫我別說了,但我越害怕就越說越認真,問他:「你做這一行多久了?」

「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這麼久!我故作平靜,雖然我賣了多年豬肉,但我沒看過人家殺豬,於是我問他:「你們殺豬都是怎樣殺的?」

「先在喉嚨上狠狠用力刺一刀,豬會大叫特叫,」他輕描淡寫說著,「然後放血,有的豬還有知覺,會動來動去,想踢妳。」我正在避免聯想那個畫面,他大概以為我認為他說得不完整,又補上一句:「然後用開水燙豬毛,要燒得滾燙的開水才燙得動。」

我的確有聯想,但我想到的是,他剛剛的叫聲很像豬正在被殺的叫聲,於是我自然而然對他說:「你知道嗎?你剛剛的叫聲很像豬要被殺的叫聲。」我有點害怕,因為他雖然長得斯文清秀,但四十三年殺豬經驗,無形之中練就了十分孔武有力的體格,我怕他聽了我這樣講,惱羞成怒,踢我一腳,那就輪到我叫救命。

但是他沒有。他覺得自己的叫聲像不像豬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覺得我很勇敢,說他傷口像豬肉,說他叫聲像豬叫。躺在床上的他,一直看著我,不發一語,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表情,除了驚訝,好像有點生氣,又好像希望我再多講一點。



2.

第二次去看他的時候,走到護理站,卻看到他的老婆一個人坐在護理站外面的長椅上,滿面愁容,悶悶不樂。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發現她憂愁的臉上滿是疲憊,我心中感到一陣心疼,家人住院,身心的煎熬是最難熬的。

我輕輕的問:「妳還好嗎?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我看妳好像很累的樣子。」

她沒有回應,只是看著前方,我撫拍著她的背,過了一會,她看著我說:「師姊,妳昨天講話很直接,說我先生傷口像豬肉,說他叫聲像豬叫。」我正要回答,她又說:「妳不要誤會,我不是要怪妳,妳越直接越好,從來沒有人這樣講過他,所以他也很震撼,早就有人該這樣講了。」

「也許妳願意跟我多談一點,我可以幫助你們。」我很誠懇說著。

她沒有談先生、談他們夫妻之間的相處,反而跟我說,她有乳癌和子宮頸癌,而且是三期末,四期初,乳房和子宮都已經在半年前切除了。而她之所以憂心忡忡,是怕先生就是因為她的病所以才有外遇。她的病已經發生了,但她先生的心卻可以挽回,這是她唯一的心願。

我點點頭,拉著她的手說:「走,我們進去看看先生有沒有好一點。」



「你信不信因果?」一進病房我就開門見山直說,我知道要救這個家庭,第一步是叫他別再殺豬了,所以我絕不拐彎抹角。

「什麼因果不因果的?我先說,你別跟我說教,我不想聽。」他馬上顯出不友善的態度。

我沈住氣,一字一字慢慢說:「被燙豬毛的滾燙開水燙傷,這是因;到小診所隨便看看卻看不好,這是緣;傷口發炎潰爛,最後到我們醫院,這是果。」

「那又怎樣?」他一臉倔強。

他越強悍,我越柔軟。我很認真的問他:「你覺得殺豬的時候,豬會不會痛?」

好像一句廢話,但他就是回答不出這句廢話,可是他的表情很震撼。我看了他的表情,才又繼續說下去:「我跟你提過,我以前是賣豬肉的,」他露出愛理不理的表情,我不理會他的表情,繼續說:「我相信因果。所以我現在不賣豬肉。」

「妳不賣豬肉幾年了?」他忽然溫和下來。

「七年了。」

「是誰叫妳不要賣豬肉的?」

「我兒子叫我不要賣的。」

「我不相信,」他又突然暴躁起來,「妳兒子叫你不要賣豬肉,妳就不賣豬肉?妳不賣豬肉你要做什麼?」

他越暴躁,我越溫和:「是真的,我不賣豬肉,我可以做別的,我不賣豬肉七年了。」

他若有所思,不再說話。過了好久,我也不能再停留了,因為我還有其他病人要關懷,於是我簡短祝福他之後,轉身就走。

走了一步,哪知背後忽然傳來「謝謝妳」的聲音,我以為我聽錯了,猛一回頭,確定是他在跟我說話,大概是這一生太少說這三個字,他的聲音極不自然,而且他講得很小聲,但完全沒有剛剛強悍的表情,看得出來他是很誠懇謝謝我。
「不客氣。」我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不只言語,表情也會交談。



3.

他有四個女兒,漂亮到立刻可以跟她們的爸爸聯想在一起,都沒結婚。有一次在病房外跟三女兒和二女兒聊天,三女兒眼神略帶憂鬱的說:「爸媽一天到晚吵架,吃飯也吵、洗澡也吵、睡覺也吵,我們姊妹看了爸媽的婚姻,誰還敢結婚呢?我們怎麼敢結婚?這不是害了下一代嗎?」

我聽了無言以對,父母的婚姻狀況真的影響子女太大了。他的二女兒告訴我:「那天晚上爸爸幾乎整晚翻來翻去,我就問說,爸爸,傷口很痛嗎?要不要我叫護士來?爸爸說不用。但是沒多久又翻來翻去,我從未看過爸爸這樣,因為從來沒人當著爸爸的面說他的行為。而且……而且說得那麼直接。」我聽完點點頭,不動聲色,但我大概知道我下次該說什麼。



我再次去看他,一到他床邊就說:「你現在要好好發願。」

他瞪了我一眼,「一下叫我信因果、一下又叫我發願,發願?發什麼願?我才不會。」

我深呼吸了一下,大膽的說:「出院以後,別再殺豬了。」

他不回答,沒有表情。

我不死心,「不回答是怎樣?傷口很痛?」

他搖搖頭。

「你在生我的氣?」

他搖搖頭。

我往前站了一步,說話聲音卻更大聲:「你不說話一直搖頭,我看不懂你搖頭是什麼意思。」

他小小聲的說:「殺豬很好賺。」臉上卻沒有任何驕傲或高興的表情。

「好賺?所以你存了很多錢是嗎?讓我想想,對了,你說殺了四十三年的豬,一定存了不少,有多少呢?我猜猜:一千萬?」

他搖搖頭。

「二千萬?」

他搖搖頭。

「三千萬?」

他搖搖頭。

過了好久,他沒有看著我,低著頭說:「都花光了。」

「都花光了?」我真是驚訝:「花去哪?這麼會花,我不信。」

「真的,我沒騙妳,都花光了。」他說,「一半花在裡面,一半花在外面。」

「花在裡面?花在家裡面是吧?那我可以理解,花在外面是怎樣?」

他又不回答,不回答我也知道答案,直接跟他說,「所以你花很多錢在女人身上?」我開始為他太太抱不平,同樣身為女人,我甚至有點生氣,「既然你花了那麼多錢,那麼多時間,那些女人一定很愛你對不對?結果呢?有嗎?」

他好像想說什麼,我完全不給他機會,「你真傻,那些風月場所的女人,你拿真鈔都不對了,你還拿真感情出來?她們是愛你的人還是想騙你的錢?那你住院以後,那些女人有來看你嗎?來看你幾次?有來過嗎?」

他忽然哭了。

他這一哭把我的語氣緩了下來:「你真傻,你有一個很好的太太,出院後好好愛你太太,她雖然不漂亮,可是很實在。你不要再想有兒子,好好對待你的女兒,她們絕不會比兒子差。」

他很驚訝:「你怎麼知道我很想要兒子?」

「你找外面的女人,難道不是想要兒子?」看著他臉上越來越難過的表情,我說:「有女是命,無子注定。你要發願,好好對待你的家人,不要再去外面找女人,」我看了一直站在床邊的太太一眼,「你看看你太太,她有癌症,乳房和子宮都已經切除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你忍心嗎?」

他更驚訝了:「你怎麼知道我太太已經……已經癌症?」

「前幾天她自己告訴我的。她還說她之所以整天愁眉苦臉,就是擔心你是因為她的病而去外面找女人。你太太這時候最需要關心,最需要疼愛,你還往外跑?你太太最脆弱的時候,你還這樣對她?」

他看了我一眼,就是不敢看太太。我又說:「你都幾歲了,還看不開緣分?有一個這麼好的太太,有四個這麼好的女兒,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兒子?哪裡比不上?你告訴我。」我以最嚴厲的口氣問。

他太太哭了。



4.

他出院後在家靜養,可是受傷的手還是有點不方便。這天中午,太太熬了一碗粥給他,他端著粥,怔怔望了一會,太太問:「怎麼了?」他回過神,「沒有,沒事。」太太又說:「很燙,慢慢吃。」「我知道。」「會不會太鹹?」「不會,很好吃。」他忽然想起:他已經好久好久不曾吃過太太煮的粥了。

太太的病一天天嚴重,一作化療就吐,最後在家休養。輪到先生煮粥,太太沒胃口,只吃二、三口就不吃了,先生把剩下的粥吃了。太太很驚訝,看著先生,說不出話,先生只是笑了一下,「倒掉就真的太浪費。」

有時候先生煮麵,也是放了一會,讓麵有點糊,才端給太太吃,太太還是吃得很少,最後甚至只吃一、二口就不吃了,先生就燙青菜,讓太太有胃口一點。

太太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醫師建議家屬要有心理準備,因為可能撐不了多久。其實,太太得癌症這麼久,他和四個女兒都知道這天早晚都會到,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有一天晚上,他和太太在客廳看電視,看了一會就聊天,聊著聊著,他忽然牽起太太的手說:「對不起,其實我最愛的是妳。」

太太看著他,好像看一個陌生人,然後又好像看一個仇人,最後用冷漠的眼神,不說一句話,又停了一下,大聲叫著說:「你知不知道我快要死了?你知道對不對?你現在會說這些了,你現在說這些幹什麼?誰叫你說的?現在說這些有用嗎?」

他還是牽著太太的手說:「對不起,其實我最愛的是妳。」

太太甩掉他的手,很生氣的說:「你在外面喝酒、賭博、玩女人,你有考慮到我的感受嗎?你有想到我們的女兒嗎?我們有了老大之後,你就開始在外面亂搞,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了,我什麼都知道,你在外面的女人我全都知道。」

太太越說越大聲,越說越生氣。他讓太太一直說,一直說,然後再一次牽起太太的手說:「對不起,其實我最愛的是妳。」太太再也忍不住,開始大哭了起來。這時候,他也哭了。



5.

最近一次看到他,他和三女兒在慈濟環保站幫忙,我擔心他會受不了別人的眼光,果不其然,他說:「師姊,人家都笑我傻。」邊說邊笑。

我問他:「你怎麼會來環保站做環保?」

「我女兒啊,她說想做環保,沒人開車載她來,所以我就載我女兒過來啦。」

三女兒告訴我:「師姊,我現在開始培訓慈濟委員了。」「真的?那太好了,恭喜妳。」「不,是我應該謝謝師姊,爸爸出院後,陪著媽媽的最後那段日子,那段期間是媽媽一生最幸福的時候。媽媽說,她好像回到剛結婚那樣幸福。」三女兒無限安慰的說:「謝謝妳,我從來沒看過媽媽那麼高興,最後媽媽要走的那一刻,左手牽著爸爸的手,右手握著我們四個女兒的手,微笑離開。」

因為愛,我們勉強能承受生命中最殘酷的事。



他右手的確沒有以前靈活,但沒有到殘廢的地步。我心疼他被人奚落,心喜他找到自我。他告訴我:「師姊,我以前住院的時候,每天看大愛台,說真的,一開始我也不想看」,他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又繼續說:「可是沒辦法,住院真的太無聊,又只有大愛台可以看,所以只好看,你們節目一天重播二、三次,我看得都會背了。」

「那你背一、二句來我聽聽。」我頑心忽起,故意考他。

「幫助別人、付出的人最有福。」他得意的咧,又說:「你們很會給病人洗腦。」

我聽成「你們很會給病人洗澡。」因為他住院的時候手不方便,有幾次是慈誠師兄為他沐浴,於是我笑著說:「醫院志工都是無所求付出,你剛說了,付出的人最有福。」

「噢,對了,師姊,妳講的話怎麼跟妳師父講的話一樣?」

「真的嗎?哪裡一樣?」

他越說越開心:「我現在每天都看大愛台,有一次看到上人開示,上人說,要對家人說愛。我想起住院的時候,妳叫我好好珍惜家人。所以我才會說,妳講的話跟你師父說的話一樣。」

「你繼續看大愛台、然後多付出,跟著師父的腳步就沒錯啦!」



他的女兒今年初受證為慈濟委員了,他說這是他一生最驕傲的事。他作了四十三年的屠夫,一場意外,使他放下屠刀,作好丈夫;最後作環保清道夫,一夫三換,其變不可謂不大。當年他本來可以簡單生活,卻向外尋求,結果越弄越複雜,自尋煩惱和痛苦。如果我們找不到簡單方式生活,那是我們自己的錯。而他的故事似乎可以讓人體會到,單純和複雜比起來,保持單純其實是難多了,所以更需要用心過每一天,才不會走錯路。我真高興他開始了新生活,雖然他以前的朋友都說他住院住到頭腦壞了,但他並不介意,因為他找回了家人,更找回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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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英雄的心願

1.

慈濟醫院外圍人行道上,媽媽帶兩個兒子快步走著。弟弟忽然問媽媽:「媽,爸爸住哪一間病房?」媽媽皺了一下眉頭,沒有回答,只說:「跟著我走。」

三人繼續走,過沒多久,讀國中的弟弟忽然對大他五歲的哥哥說:「哥,等一下見到爸爸,你千萬不能先哭。」

「這我知道。」哥哥很肯定的回答。

對於弟弟的成熟懂事,媽媽沒有任何表示,只是一直快步走。三人來到慈濟醫院,上了三樓,走過迴廊,來到另一段走廊的入口。

弟弟看了走廊入口的大匾額,忽然停住,大叫:「這是什麼地方?」哥哥說:「這就是心蓮病房。」

弟弟馬上哭了:「媽,爸爸怎麼會住這?你騙我。還是我們走錯了?媽,我們走錯地方了,對不對?」

從來沒有人教過弟弟,「心蓮病房」是一個怎樣的地方、裡面住些什麼樣的病人。但是弟弟已經國中了,不用別人告訴他,光看「心蓮病房」四個字,就知道是怎樣的病房。

媽媽伸手抹了抹弟弟的臉,「別哭了,進去吧。」



2.

我第一次看到簡健雄,是在急診室。他是極少數在急診室還能站著跟我說話的病人。他是胰臟癌末期,才四十二歲,桃園人。當時我完全看不出他有什麼病,只感覺他精神煥發,說話極有條理;開朗幽默,談話間不時哈哈大笑,讓身邊的人感染到他的生命力。

後來得知他的背景,非常欽佩。看到常住志工穿梭病房,他也常問我:「寶彩師姊,有沒有病人需要我去幫妳跟他說說話的?」他就是這麼熱心,我當然要善加利用。於是有一次我跟他說:「我想到有一群人,你可以去跟他們說說話的,不過他們不在醫院裡面,你想去嗎?」其實我知道他想。

果然,簡健雄很有興趣,問我:「是誰?他們在哪裡?」

「花蓮看所守。去不去?」

「去去去,當然去,我是水裡來水裡去,火裡來火裡去。」

我帶著簡健雄和另一位癌末鬥士呂芳淑,到花蓮看守所去跟孩子們分享。由於孩子們普遍反應很好,看守所又請我們去,所以我們前後一共去了三次。最後一次簡健雄因為身體不適並未前往,只有癌末鬥士呂芳淑跟孩子們鼓勵與分享。

三個月後,孩子們有了這樣的回應:

「簡師伯,一聽師姑說您的病情又加重了,心情頓時沈重起來。我們都還想聆聽您的教誨與開導,所以您不可以就此輕易的放棄。我姊也是癌症末期的患者,所以這其中的心疼與不捨我可想而知。您千萬不可以輕易放棄大家而離去,知道嗎?這樣會有多少人為您傷心您知道嗎?所以無論如何一定要加油!我們都相信您可以輕易辦到,也請您能早日出現在我們眼前。」

我把信拿給簡健雄看,看完之後他不發一語,眼中含淚。



3.

這天下午我們志工帶著簡健雄一起去居家關懷,途中簡健雄問我:「師姊,等一下要去看的個案,大概是怎樣的情形?」

「案主李秋香,三十六歲,腎臟惡性腫瘤,本來跟你一樣開朗,知道自己的病以後,封閉自己,不出家門,也很少跟人講話。」

車子在七星潭邊的小村停了下來,我指著不遠的一戶,「就是這家。」我帶著簡健雄和其他志工下車前行,門口鄰居三三兩兩,我正要出言相詢,背後一個宏亮的聲音大喊:「秋香師姊!我們來看妳了!」

我跟身旁一位師姊對望一眼,心中均想:「說不定今天可以解開李秋香的心結。」

我們坐在客廳跟李秋香聊天,帶著她跟我們一起唱手語歌「感謝天感謝地」,簡健雄還唱了一首改編歌詞版的「要拼才會贏」,最後我們將要離去前,簡健雄笑嘻嘻對李秋香說:「我們要走啦,別太想我們,因為我們一定還回再來。要快樂喔!雖然我也是癌症,可是妳看,我每天笑嘻嘻的,很快樂。」

李秋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自言自語的說:「我們家以前是作餐廳的,常常有個情況,早上還沒準備好,十點、十一點就有客人來了,我們根本來不及準備。我覺得這跟我後來的人生真像。」

簡健雄問說:「哪裡很像了?」

「剛開始是我的一個腎有問題,在洗腎,後來醫生說我可以換腎,而且後來我也真的換腎了。可是當我還陶醉在換腎的喜悅中,卻發現另一枚腎臟有惡性腫瘤。發病這麼突然,我根本來不及準備。」

「妳是來不及準備,我是根本不知道我要準備。」簡健雄忽然收起笑臉,「如果每一件事都可以準備好,那就不叫人生了。」

「不叫人生叫什麼?」李秋香問。

「叫天堂。很可惜,我們都活在人間,我們都是凡人。所以我們永遠來不及準備。可是妳知道嗎?人間最有趣的地方在於,有些事不用準備,也可以做得很好。」

「是嗎?比如說什麼事?」

「比方說十七年前我當爸爸。我根本來不及準備,我只記得一回家,我老婆說,喂,你要當爸爸了。我說好,然後我就當爸爸了。」

「然後呢?」

「什麼然後?雖然我沒準備就當爸爸,我這個爸爸當得還真不錯。」簡健雄露出得意的笑容。

「哪有自己說自己當爸爸當得不錯!」

「是真的,不然我下次帶我兩個兒子來看妳。另一種情況是,有些事妳就算來得及準備,也沒用,妳剛說妳以前是作餐廳的,妳就應該很清楚,一天之中如果客人來得少,東西就剩多了,所以就算來得及準備也沒用。」

「這樣還是有服務到客人。」

簡健雄不理會她的回答,「還有另一種情況,有些事妳不準備反而對妳比較好。」

李秋香覺得奇怪,「這是為什麼?」

「因為妳根本不知道已經輪到妳準備。不過,就算不知道,妳也會應付。這就叫做沒有準備就是最好的準備,所以不準備反而比較好。」簡健雄忽然轉過頭來,認真問我:「寶彩師姊,妳準備好得癌症了嗎?」

我愣住了,這什麼問題啊?問他:「你說什麼?」

簡健雄繼續對李秋香說:「看吧,誰會把自己準備好,等著癌症送上門來?等不到癌症,難道還問:癌症啊癌症,我已經準備好了,你怎麼還不來?」

大家都笑了,笑聲未停,李秋香忽然問:「師兄你裝這樣裝多久了?」

所有的人都呆掉了,李秋香嘆了一口氣,「你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我,你別忘了我也是癌症。」

大家以凝固的表情看著簡健雄,我呼吸好像停了。

簡健雄停下來,看了李秋香一會兒,說:「妳說對了,我用裝的,我真的用裝的,從我知道得癌症那一天起,我就告訴我自己,從現在開始不論我再發生任何難過的事,我都要跟他相反。他要我哭哭啼啼,我就越哈哈大笑,他要我骨肉分離,我就在花蓮買房子,他要我得癌症,死氣沈沈,我就越健康,跑來跑去。我得癌症算我倒楣好不好,好,那就算我倒楣,我也沒話說。就是因為我已經夠倒楣了,我不要再倒楣下去,所以如果再發生任何難過的事,我都要故意跟他相反。我如果不裝,我不知道怎麼活下去,我如果不裝,我什麼也不是。假如妳覺得我裝得不像,那妳就來裝啊,妳來裝啊。」

「真像,裝得真像。」李秋香慢慢抬起頭,看著天花板,眼睛慢慢閉上,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4.

這天早上,簡健雄聽說上人已經來到慈濟醫院,精神為之一振。很高興對我說:「師父待會說不定會來。」

其實他心中明白,上人有那麼多事要處理,很可能沒有機會過來心蓮病房,我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但我們彼此都不說,因為我們都知道。這就是同門師兄師姊的默契,從不用刻意培養,因為這種默契會自己形成。

「師姊,以前我看師父摸小孩子的頭,就覺得好可愛。」

「對啊,小孩子總是可愛的。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一群小菩薩排隊要捐撲滿給師父,一位四歲的小菩薩來到師父面前的時候,忽然重心不穩,往前一跌,師父反應好快,左手扶住小孩的手,右手把小撲滿接過了,結果那小菩薩還說,師公,我來捐零用錢給你蓋醫院。」我想著那些溫馨逗趣的畫面。

簡健雄馬上笑了:「我記得那些畫面,真的好可愛!」他露出滿足的笑容,「我小孩也給師父摸過頭。」

「嗯,那很好啊。」

「而且,師姊妳知道嗎?師父對特別乖的小孩會摸三次頭,這是我細心的觀察。」他得意的向我說著他的發現。

其實上人對所有來捐撲滿的小孩都是滿心歡喜,一視同仁,對於許多不到六歲的小孩子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愛心,均同感欣慰,又怎會有摸一次頭與摸三次頭的分別?這一切都是簡健雄的孺慕之情,但見他如此真心,我也不禁感動,於是我說:「對,乖小孩才有福。」

「師姊,妳給師父摸過頭嗎?」

他忽然這一問,真把我問倒了。「沒有啊,怎麼這樣問?」

「我也沒有。」他的眼睛忽然望向遠方,「等我再來的時候,我就可以讓師父摸頭了。」

我知道他說「再來」是什麼意思。他也知道我知道,我們的默契又開始發酵。正是這種無言的默契,讓我們偷偷交談,私下溝通。我知道他在想什麼,靠的正是這種默契;我心中一陣陣不捨得酸楚,也是因為這種默契。我正想跟他再說些話,上人忽然來到心蓮病房。

所有的不可能都有可能,所有的可能都可以成真。簡健雄見到上人,想都不想,伏地頂禮,隨即起身,對上人說:「師父,請不要擔心,我很好,我……我去了以後很快就會回來,到時候就可以讓師父摸頭了。」

上人說:「不用等到你去,我現在就幫你摸頭。」往前一步,摸了簡健雄的頭。

簡健雄在醫院到處鼓勵病人,跟著我去居家關懷,也解開了很多案主的心結,在家人朋友面前永遠笑容可掬,對醫護人員總是爽朗開懷,但是上人這一摸頭,他像是長年在外飽受委屈的孩子受到慈母膚慰,一剎那間,癌症發病以來所有心中的不平和隱藏的心事,瞬間全部爆發,他崩潰了,直接大哭。

他一邊哭一邊說:「感恩師父。師父,你看,我……我很乖吧,這樣……如果……如果我再來的時候,就可以給師父摸三次頭了。」

上人說:「這哪裡需要再來?師父現在就如了你的願。」又摸了三次簡健雄的頭,鼓勵之後離去。



雖然得了癌症,簡健雄許下心願,要當兩個兒子的好爸爸,他的心願完成了;他也曾許下心願,要好好照顧妻子,他的心願也完成了;他又許下心願,要當慈濟志工,他的心願又完成了;他還許下心願,要來花蓮定居,他的心願還是完成了。他真不愧叫做英雄,雖然得了癌症,他所有的心願都完成了。簡健雄的毅力在生命最後一刻發揮得淋漓盡致,他自己看完門診幫我上病房區看病人,他作完化療跟我去作居家關懷。他人如其名,是生命力最強悍的英雄,真正的英雄就算得癌症,也不怕心願落空的,因為他永遠都有最後一個心願:「乘願再來」。對,就是「乘願再來」。我總認為「乘願再來」是佛教裡最動人的一個觀念,這輩子心願未了,還有下輩子;下輩子心願又未了,還有下下輩子;下下輩子心願再未了,還有下下下輩子,虛空有盡,我願無窮,我相信簡健雄最後一個心願還是會成真的,我真的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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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ug 15 Fri 2008 10:31
  • 母子

母子

1.

早上我開手機,有一通張醫師的留言:「車禍重傷的古天星,有生命危險。」

我來到外科加護病房,古天星的媽媽已經在了,像所有來到加護病房的家屬一樣,古媽媽臉上寫著焦慮、不安和憔悴;像所有的媽媽一樣,她望著躺在床上的兒子,不斷祈求奇蹟出現。

多年的志工經驗告訴我,這時候肢體語言是最好的安慰。我左手拉著古天星的手,右手拉著古媽媽的手。

「我的孩子傷得很重,醫生說他……」古媽媽的手顫抖著,聲音也顫抖著。

「我知道。」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些,「這時候妳要為孩子加油;妳是孩子的靠山,妳千萬不能先哭。妳要一直告訴孩子:孩子,加油!孩子,媽媽一直在裡。」

我看著床上的古天星,問古媽媽:「你信什麼教?」

「我們信天主教。」

「好,那我們來唱天主教的聖歌。」我很誠懇的對古媽媽說著,然後開始對床上差滿管子的古天星唱:



一切歌頌讚美,

全歸我主。

我的神,

祢是值得歌頌與讚美;

我們高聲呼喚,高聲呼喚──

哈雷路亞!

讚美主,哈雷路亞!

啊!讚美主,哈雷路亞!



我握著的右手忽然鬆脫了,我看著古媽媽,微微一驚:「是不是自己唱得太難聽?」只見古媽媽只見她眼淚不斷落下,雙手趴在床邊對古天星說:「天星!天星!我們遇到一位朋友。」然後抱著我,放聲大哭。



2.

我把古媽媽帶到社工室,泡了一碗薏仁粉給她。古媽媽卻說:「我沒心情喝。」

雖然碰了軟釘子,我還是溫言勸說:「不要這樣。我知道妳現在心很亂,很擔心,也很煩惱,我們要把煩惱化為祝福,為孩子祈禱。上人說,讓父母擔心的孩子沒有福。妳越擔心,孩子就越沒有福。母子連心,古天星一定知道妳在擔心他,我相信他也不願意看到妳這樣,妳說對不對?」

「可是,可是醫生說……」古媽媽聲音都快哭了。

「妳先不要管醫生說什麼,母子如果有緣,就是有緣。把心放寬,為孩子祈禱。」我知道必須先安定她的心,「我們一起來祈求天主,如果古天星能過得了這一次的難關,活下來,求主賜給他健康的身體;如果天主要召回古天星,我們也平靜的隨緣。」

古媽媽雙手捧著杯子,輕輕的喝了一口,似乎稍稍平靜了些,「剛剛看到妳為天星禱告,我就認定妳是我的好姊妹。」

「謝謝妳把我當成好姊妹。如果天星……,我是說,如果你們的緣分到此為止,妳願不願意化無用為大用?」話一出口,我馬上後悔。

古媽媽看著我,好久好久不說一句話,她忽然把杯子還我,「我兒子還在加護病房,妳跟我說什麼?從現在開始,妳別再跟我說話。」



3.

「病患古天星的家屬,請立刻到外科加護病房;病患古天星的家屬,請立刻到外科加護病房。」我每次在醫院聽到這樣的廣播,內心都會揪一下。

下午三點,醫師對古媽媽說,病人狀況不好,請家屬要有心理準備。古媽媽跟著我到社工室,對我說:「我知道妳說的化無用為大用是什麼意思。」我點點頭,讓她繼續說下去:「我跟天星有一次看大愛台,看到大體捐贈的宣導影片,好像是一位李先生,天星就跟我說,媽媽,我覺得大體捐贈很好,將來我們誰先走誰就捐大體。」

孩子一派天真,竟然在媽媽面前毫無忌諱就說出「誰先走誰就捐大體」這樣的話,單純又有愛心。

「我就說,好啊,我想,反正一定是我先走,我就可以比你早一步捐大體。」古媽媽回憶著,向是回憶昨天發生的對話。

下午六點,醫師告訴古媽媽,古天星可能半夜就會走。我和古媽媽又來到社工室的小房間,古媽媽面色凝重的問我:「師姊,我們原住民的習俗,人死後要全屍安葬,如果我同意器官捐贈,天星將來還可以上天堂嗎?」

「當然可以,」我握著古媽媽的手,「古天星不但可以上天堂,而且天主還會派天使列隊歡迎他。只要妳簽字同意,他可以遺愛人間,能救這麼多人的人,天主一定很愛他。」

「好,我同意,簽字吧。」

沒想到古媽媽會這麼快答應,我全身振奮,說話聲音竟有點發抖:「等待器官的人,這些病患的家庭一定也很著急,他們的家人一定每天都在祈禱,祈禱奇蹟出現,古媽媽,妳回應了這些家人的祈禱。」

「是嗎?那誰來回應我的祈禱?當我祈求天主的時候,天主又在哪裡?」

生命沒有標準答案。因為生命充滿了答案。

生命太複雜、也太深奧了,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秒生命會告訴我們什麼;然而,無常總是來的太快,該說的話來不及說;遺憾永遠都是太多,無解的人生難題誰來告訴我?
我拉著古媽媽的手,輕輕的說:「天主一直都在我們身邊啊,一直都在。」



4.

第二天早上九點三十分,古媽媽來見我,帶著器官捐贈同意書,我還在奇怪她怎麼可以把簽好交出去的器官捐贈同意書又拿到手時,她接下來的動作解答了我的疑惑。

古媽媽把器官捐贈同意書撕了。

我十一點要演講,接下來檢察官要來作腦死判定,還有一大群各大醫學中心的器官移植小組的醫師在準備摘取器官,而古媽媽反悔了。一剎那間,我只感到天地間所有的一切全都靜止了。

古媽媽很激動:「我回家以後,村民都罵我,他們問說,妳兒子有同意妳這樣做嗎?還有人說,妳兒子沒有全屍,怎麼去天國呢?也有人說,妳是被慈濟騙了嗎?更有人說,不歡迎我繼續住在村裡,因為我讓他們全村丟臉。」說著說著就哭了。

我感到一陣心痛,對古媽媽說:「古媽媽,他們說妳殘忍,是因為他們不瞭解器官捐贈。古天星受了那麼多苦,現在妳是唯一一位讓他的苦受得有意義、有價值的人。妳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白白受苦,對不對?如果他受了那麼多苦,到最後也只不過是像一般人一樣安葬,本來可以救很多人卻一個也沒救到,這不是跟他生前的意願相反嗎?」

古媽媽似乎又回憶起兒子跟她說過要捐大體的話,我為她拭去眼淚,又繼續說:「之前我們心蓮病房有一位李鶴振師兄,癌症末期,不作任何化療,為的就是保留完整的大體捐贈,人家問他為什麼這樣,他說他寧願醫學系的學生在他身上劃錯一百刀,也不願未來的醫生在病人身上劃錯一刀。死後還要被人開腸剖肚,他的家人不心痛嗎?但那就是他的遺願,他不但教育了醫學系的學生,更教育了千千萬萬的人。」

古媽媽又平靜了不少,我說:「不久之前我們有一位器官捐贈者周清鋒,25歲,車禍送來醫院,昏迷指數只有2分,一般人是15分,他的媽媽一衝進加護病房,哭著對他說,兒子啊,你怎麼這麼不孝順,你不是說要帶我去玩嗎?你現在怎麼躺在這裡啊?你回答我啊?後來他的骨頭救了50多人,眼角膜也捐了。受贈眼角膜者一年後寫信給這位媽媽,信上說:親愛的大哥哥,我不知道你在哪裡,但是我會帶著你的眼睛,和我的心,一起用心去看世界,作個幫助別人的人。」

古媽媽又哭了,我輕輕拍了拍她,讓她獨處。



5.

十一點,我開始對來自台中的七百位會員演講。由於今天早上古媽媽尚未來時,我又去看了古天星一次,第一次腦死判定後的他血壓一直下降,而且心律不整。如果狀況不好,可能有些器官就不能捐了,我對古天星說:「孩子啊,加油!難道你不想救人嗎?」於是我利用演演講結束前,對著七百位會員說:「各位大德,我現在要向你們每一個人借一分鐘,一位32歲的年輕人古天星,他正在加護病房,他的心願是往生之後還能救人,我們來虔誠祈禱,讓他順利如願。」

演講結束後,我來到加護病房,檢察官已經和古媽媽在交談。

檢察官問古媽媽:「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鍾阿花。」

「床上躺的是誰?」

「是我兒子,叫古天星。」

「你同意讓你兒子器官捐贈嗎?」

「同意。」

「有人逼你同意讓你兒子作器官捐贈嗎?」

「沒有。」

「那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古媽媽看了我一眼,我的心重重的岔了一下。然後她說:「我想過了,我兒子器官捐贈救活的人,將來也都是我的親人。」

檢察官又問了一些問題,確認無誤,辦完手續,隨即離去。

我對古媽媽說:「天星待會進手術室,醫師就會開始摘取器官,他真的救了好多人,我們中國人在最無助的時候都會說,求菩薩保佑、求菩薩保佑,廟裡的菩薩、神桌上的菩薩都沒有回應這些家屬,妳回應了他們,所以妳是真的菩薩。」

「我寧願不當菩薩,我只想當我兒子的媽媽,這個要求很過份嗎?」古媽媽的聲音太平靜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輕輕搖搖頭。卻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句話:有時上帝會挑選特別的人。

七科醫師全到了:神經內科、神經外科、眼科、肝臟、骨科、心臟、泌尿科,連麻醉科的醫師都來了,他說:「我們把他當一個活人麻醉,因為我們怕他會痛。」我忍不住想:怕一個已經被判腦死的病人會痛,這是何等慈悲的胸懷?



6.

告別式那天,村裡好多人好多人都來了。我買了一套慈誠隊的西裝給古天星,因為他生前最想穿這套西裝去幫助別人;也買了一雙新鞋;依照原住民習俗,我也買了新毯子和新棉被。

神父、修女、牧師都來到彌撒會場,神父走到棺木旁說:「安息吧!你已經走過榮耀的路,你已經走過一生的美好,你的博愛救了很多人,你的付出,天主都已見證,你的靈魂聖潔崇高,我們以你為榮,我們永遠敬愛你。」

告別式是以音樂會的方式舉行的,非常溫馨。古媽媽告訴我,她跟古天星以前最喜歡唱一首歌,叫「愛的真諦」,現在她只要一想起兒子,就唱這首歌。於是在告別式的最後,我跟大家說,來,讓我們大家合唱這首歌: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

愛是不嫉妒;

愛是不自誇,不張狂,

不作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處,

不輕易發怒;

不計算人的惡,

不喜歡不義,

只喜歡真理。

凡事包容,

凡事相信,

凡事盼望,

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後來一位信仰天主教的社工告訴我,這段歌詞是《聖經》「哥林多前書」的一段。



7.

我帶著志工持續關懷,我們幫古媽媽修好了屋頂漏水問題,也把地板和牆壁整理一番,一位慈誠隊師兄開玩笑說:「對啊,我們慈濟不是要了人家器官就完了,後續關懷我們也作得很好。」

在2004年終,南亞海嘯造成世紀大災難,全球慈濟人募款募心,慈院社服室也是全員出動,全心募款。一個下午我正忙於手邊事務,古媽媽忽然來找我,小小聲、堅定的說:「師姊,我來捐一點錢。」

我簡直無法相信,幾乎就要當場收下這筆最得來不易的善款。但我說:「古媽媽,我不能收。」我的聲音很堅定,「古天星留下了三個孩子,老大、老三重度智障,妳的經濟狀況需要錢。」

「家扶中心有補助智障兒的補助款,請妳一定要收下。」古媽媽固執的眼神令我感動。她真是上人所說「貧中之富」的人,她真是最富有也最有福的人。

我帶她到社服室外面,找了一排長椅坐下。她說:「我有丈夫,也有兒子,很多年以前我丈夫死了,現在,我兒子也死了,師姊,妳知不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死了丈夫跟死了兒子哪一個比較痛?」她問了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我靜靜的望著她,她又繼續說道:「我後來才知道,死了兒子比死了丈夫痛一百倍。」

「你是一個最了不起的媽媽,有勇氣做這樣的決定。古媽媽,妳為什麼願意完成兒子的心願,簽下器官捐贈同意書?」

她搖搖頭,反而問我:「師姊,妳為什麼要勸人器官捐贈?」

我說:「那天早上妳把器官捐贈同意書撕了,我並不怪妳,我知道很多原住民對器官捐贈並不認同,其實不僅是原住民,一般人的觀念還是不能接受器官捐贈的觀念。上人說,信己無私,信人有愛。我想,化無用為大用,這樣的觀念一定可以被民眾接受,因為我不是為己,我相信人人心中都有一份愛。」

古媽媽又說:「妳們這一群志工師姊的真誠讓我很感動,還有,那時候我去加護病房,看到醫師和護士很認真的把一個快死的人當成自己的親人在搶救,我也真的很感動。其實,我一撕同意書就後悔了。」

我也作了一個比喻來向古媽媽說明:「一間房子如果壞了,我們把還可以用的樑柱拆下來,或是把還可以用的屋頂或牆壁拆下來,拿去蓋別的房子,讓別的房子可以繼續住人,這不是很好嗎?」古媽媽還告訴我,她得到更多人的愛,不只是來自慈濟人的,還有來自村裡其他人,這是完全始料未及的。

生命總是平衡的,以一種我們原先不瞭解後來會瞭解的方式。

古天星捐出的骨骼救了五、六十人、他的心、肺、兩枚腎臟、肝臟、眼角膜分別由振興醫院、台大醫院、大林慈濟醫院、花蓮慈濟醫院救了七個人。因為古媽媽,古天星在人間永遠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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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四口

1.

「不要跑來跑去,皮皮,這樣很危險。」

「皮皮,你不要再跑了,跟你說過多少次,走廊不要奔跑。」

皮皮不聽每一位護士阿姨的勸告,還是跑來跑去。奇怪,五歲的小孩不是應該在幼稚園?怎麼會在醫院跑來跑去?我看著皮皮,心中開始一個大大的問號,乾脆直接問他:「你在這邊做什麼?」「我在照顧我爸爸。」「這麼小就會照顧爸爸?你騙我。」「誰騙你?我才沒有騙你。」皮皮說話口氣完全不像一個五歲的小孩,我再問:「你爸爸在哪裡邊?你帶我去看他好不好?」

皮皮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一張病床前面,然後抬頭跟我說:「這是爸爸,我媽媽也在這裡。」

本來應該在讀幼稚園的皮皮,爸爸趙啟容是鼻咽癌患者。因為治療鼻咽癌而必須常常進出醫院,目前也沒有工作,所以他的小孩皮皮沒辦法跟其他小朋友一樣去幼稚園。而時常進出醫院的結果,長久下來,一個五歲的小孩講話的語氣完全像大人的語氣。

趙啟容正熟睡著,我看著媽媽,她叫阿真,懷孕九個多月,就快生了。我問阿真:「妳都在這裡陪先生?」

「對,我以醫院為家。」阿真聲音略帶苦澀。

「你有身孕,又要帶小孩,你們這樣怎麼睡?」

「如果有空床,多一張陪病床。如果沒有,小孩子睡靠牆。」阿真說得輕鬆,我聽得心疼。趙啟容生病太久,整個家沒有經濟來源,整個家都被拖累。因病而貧,他們家最後成為我們的照顧戶。

太太看著正在熟睡的先生,說話的聲音顯得很虛弱,她告訴我,她先生本來是鑑定玉石的。

我問她:「怎麼鑑定?」「一顆石頭他拿在手上,他看一看就知道是不是玉,或只是一顆石頭。」「這真是增加了我的知識,他這麼厲害?」「厲害什麼?他能看出石頭裡有沒有玉,卻看不出自己會得鼻咽癌。」

我的心好像被人揪了一下,我告訴阿真:「別這樣說,世事難料,如果我們可以預知未來的每一件事,那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2.

早上我一進社服室,皮皮跑進來,滿臉通紅,小手揮舞著一張一百元,跟我說:「給小孩買飯飯。」

「給什麼小孩?買什麼飯飯?」

「師姑,這一百元給小孩買飯飯。」

「你怎麼有一百元?誰給你的?」

「這是我的錢耶,是我的紅包喔,我要給小孩買飯飯的。」

我知道解開這個「謎語」的方法就是帶他上病房找媽媽。

「你真的去找師姑捐錢,嗯,很好。很乖,很乖。」阿真笑著說,「我跟皮皮每天看大愛台,有一個廣告,好像是說國際賑災的吧,畫面一個阿富汗媽媽抱著一個小孩,那小孩一直哭一直哭,那媽媽一直輕輕拍著那個小孩,可是那小孩還是一直哭一直哭。這個畫面早上播,中午也播,晚上也播。播到有一天,皮皮問我說,媽媽,那個小孩有媽媽抱著,為什麼還一直在哭啊?我說,因為小孩餓了,沒有飯飯吃。他們都吃草,很可憐。我也只是說說,後來我弟弟來,給我丈夫包了一個紅包,也給皮皮包了一個小紅包。皮皮就從紅包抽出一百元,很認真的問我說,媽媽,這一百可以給那個可憐的小孩買飯飯嗎?我想說這也是好事,趕緊說,當然可以啊。」

我心裡其實太震驚了,皮皮才多大?五歲!五歲的小孩就知道捐款來救那些沒有飯吃的跟他一樣大的小朋友。

我開了一張收據給皮皮,皮皮看著收據上面的名字,一邊跑一邊大聲叫著:「怎麼會有我的名字?哇!我的名字在上面耶!我的名字在上面耶!」皮皮一邊跑一邊揮舞收據,一路「炫耀」著回到病房,對著坐在床邊的趙啟容說:「爸爸你看!爸爸你看!有我的名字耶!」

這天上午我又到病房區看皮皮一家人,皮皮一直沒有去讀幼稚園,因為爸爸住院,他也住在醫院裡,一直跟護士阿姨互動,比較早熟,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真是太大了。於是我故意問皮皮:「那如果你還有錢,你要不要捐?」「不行。」「為什麼不行?」「唉呀,不行就是不行嘛。」。「好啦,我知道不行,那你偷偷跟我說為什麼不行,我不會告訴別人喔。」「有錢要給妹妹買東西,不能亂花錢。」

原來媽媽早就告訴皮皮,他快要有一個妹妹了。



3.

不久,阿真提早生了。早產的小女嬰暫時在小兒加護病房。沒想到皮皮這時忽然得了重感冒,被送到急診,可能是晚上睡陪病床而著涼。

趙啟容因治療鼻咽癌住院,太太住產房,皮皮在急診室病床,新生小女嬰在小兒加護病房,一家四口本來應該團聚,卻又分離,分離得這麼近,就在同一家醫院;又分離得這麼遠,一家四口,四種樓層,四張病床。

我去看趙啟容,他戴著口罩,右手推著點滴架,腳步緩慢,點滴架上的點滴晃動得很厲害,趙啟容身上披著一件薄夾克,一步一步,有點吃力的走著,走過護理站,又繼續往前走。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忽然披在肩上的夾克掉了一邊,他伸出左手,差點搆不著,他將瘦弱的身體斜側一邊,再度伸手去搆,顯出努力的樣子。

我看得很不忍,問他:「你要去哪裡?」

「我去看我的女兒。」

我陪他來到三樓小兒加護病房,他右手緊握著點滴架,看著玻璃箱內的小女嬰,他的眼神不太像一個爸爸看著自己剛出生女兒的眼神,我從來沒看過剛獲得新生命的爸爸有這樣的眼神,完全沒有任何為人父的喜悅,他向來病而疲倦的眼神此時變得很深,似乎深到裝得下世上所有的憂愁、恐懼和不捨,這樣的眼神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

他看了一會,身體忽然晃了一下,我正要攙扶,他用極沙啞的聲音問我:「我太太呢?」

我帶他來到產婦病房,阿真看到他,第一句話就說:「我要出院,我要看我的皮皮。」

一般產婦應該是高高興興,家裡多了一個新生命,但是她沒有為人母的歡喜,此刻的她臉色非常蒼白,她一邊說一邊掀開棉被,起身而起,準備穿鞋,因為她的皮皮還在發高燒。

趙啟容轉過頭來,對我說:「帶我去看皮皮。」

阿真堅持跟來,我們三人來到急診室,在那裡的其中一張病床,躺著皮皮。皮皮睡著了,睡得好熟。夫妻看著皮皮,我也看著皮皮,其實我是有點不敢看他們夫妻的眼神。熟睡的皮皮沒說話,他們夫妻也沒說話,我也說不出話。

急診室明明是充滿各種聲音的,我卻忽然感覺這個世界真安靜,安靜到令我有點不知所措的程度。



4.

書記認識趙啟容,因為趙啟容進出醫院多次,書記瞭解他們一家的狀況。這天我在一樓遇到書記,她說:「我跟我婆婆說了阿真的狀況,我婆婆說,阿真也是新媽媽,也是人家的媳婦,如果我媳婦這樣,那我不知有多心疼。同樣是媳婦,阿真的婆婆一定也很心疼。好,我來燉補湯,妳幫我拿給阿真。」

「妳真好。」我輕輕拍著書記。

「沒有啦,是我婆婆好。」書記被我稱讚得有點不好意思。

「兩個都好。」說完我往病房區走,一上樓我就看到小雯護士,她請完產假剛回來上班,最近這幾個月看她大肚子慣了,沒想到小雯一生完小孩馬上恢復窈窕身段。我忍不住稱讚一下:「小雯,妳生完還是那麼苗條喔。」小雯沒有回應我的稱讚,卻說:「師姑,我跟妳說喔,我拿了一些坐月子的中藥材,妳幫我給阿真,希望她身子快點好起來。」

我看著一包一包中藥,眼眶一熱,「妳自己呢?你的身體狀況還好吧?」

小雯拉我的袖子,輕輕搖一搖,說:「師姑,我很好,我不要補過頭了,真的,我家人把我補得身體比以前更好,再補下去,我看我可能要開始發胖了。」小雯說到這,自己也笑了出來,「這些中藥麻煩師姑處理,就幫我燉補湯給小真,我知道師姑最會燉補。」

有哪一家醫院的書記看到住院產婦沒有坐月子,會請自己的婆婆燉補湯幫助產婦坐月子?有哪一家醫院的護士看到住院產婦沒有坐月子,會拿自己坐月子還剩餘的中藥還幫助產婦?有哪一家醫院照顧病人照顧到連病人家屬也一起照顧?

一星期後,這一家四口同時出院。



5.

這天下午我坐在社服室,心想:已經兩個月沒看到這家人,真好,想必一切平安。還在這樣想,一個小男生拉我的裙角:「紀雪師姑,我們又來了。」

皮皮拉的。

又是一張病床、一張陪病椅,一家四口人,那是教人最不忍心的畫面。我想:這一住不知道又要住到什麼時候?

過了一星期,某個早上護理長打給我:「紀雪師姑,妳可不可以上來一下?」「什麼事?」「這個媽媽快撐不住,妳可不可以來幫忙帶小孩一下?」

原來趙啟容昨天晚上大出血,護士擔心如果皮皮再看到大出血,心裡會有陰影,所以護理長請我把皮皮暫時帶離開病房區。

上次阿真出院時我告訴她:「妳要餵母奶,餵母奶比較健康,而且比較省錢。」這次再度看到阿真,她比上次更憔悴,小嬰兒三個小時餵一次母奶,她完全沒辦法好好休息。再加上要照顧先生、又要看好皮皮、又要餵母奶、一直抱小女嬰,她的精神和體力都透支了。

我把皮皮和小嬰兒帶到社服室,至少讓媽媽休息二個小時。對阿真說:「如果小孩子哭,我再幫妳帶上來。」阿真點點頭。

我帶了小嬰兒三天,遇到其他志工師姊,她們好奇:「妳去哪抱這個孩子?」、「妳怎麼抱別人的小孩在玩?」、「喜歡小孩自己不會生一個喔?」

最後我把小女嬰抱到心蓮病房。阿公阿嬤看到新生命特別有精神,本來在睡覺,我一去,他們睡意全消,精神一振,想伸手抱,我稱之為「小嬰兒療法」。但我知道,抱著小女嬰在醫院走來走去,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6.

這天早上,阿真抱著小女嬰,露出痛苦的表情對我說:「師姊,我想找外勞照顧我小孩,我真的撐不下去了。」「妳要找外勞?外勞都是要長期的,妳這樣找短期的不太好吧?」「我又要照顧先生,又要照顧皮皮,又要帶這個孩子,我真的沒辦法了。」

「大家都在幫妳,妳再忍耐一下,我們會繼續幫妳,別擔心。」我看著小女嬰,她睡得好熟。

下午我到心蓮病房,遇到志工藍媽媽,我忽然想到:對了,說不定藍媽媽可以幫忙帶小嬰兒。於是我告訴她阿真的狀況,藍媽媽說要先回家問先生。

他們家開中藥店,有可能嗎?我不太相信。

第二天,藍媽媽真的來找我,「我問過我先生,他說可以,我晚上八點可以過來帶回去,第二天早上八點再抱回來。」

於是我帶她去見阿真,藍媽媽自我介紹:「我們家是開中藥店,有兩個小孩,我們開店時間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所以晚上我會過來帶,早上送回來。」

阿真還沒回答,皮皮大哭:「你們都是壞人,你們都要把我妹妹抱走。」

我趕緊解釋:「沒有抱走,晚上帶走,早上就回來了啊。」

皮皮開始大叫:「我不要!我不要!」

阿真說:「別人看到我的家庭這樣,都會故意對皮皮說,要把妹妹帶走,反正你們也養不起,送人總比餓死好。所以皮皮很討厭別人來抱走妹妹,他說要保護妹妹。」

藍媽媽感到一陣心疼:「皮皮乖,我幫你們照顧妹妹。」

皮皮還是哭:「不行,你們每個大人都是壞人,都要我妹妹。」

我蹲下來,摸摸皮皮的頭:「不是把妹妹送人,是妹妹晚上去住師姑家,白天再回來。」拿出面紙,伸手擦了皮皮的眼淚,「皮皮,你希不希望妹妹健康?」

皮皮用力點頭。

「那你希不希望妹妹肚子餓的時候有牛奶喝?」

皮皮用力點頭。

「那你要不要讓師姑照顧妹妹?」

「我不要!我不要!」皮皮用力大哭。

經過我、藍媽媽、阿真三人輪番上陣,慢慢說明,耐心開導,皮皮才同意讓我們帶妹妹。皮皮有著異於同齡小孩的成熟,要說服他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望著遠去的阿真母子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藍媽媽說:「我看到皮皮哭,我才知道我姊姊跟我說的是真的。」

我問:「什麼真的?」

「我也是送給人家養的,」藍媽媽回憶,「我姊姊說,當初我要被送給別人養時,姊姊有哭。我一直不相信,姊姊那時才多小,知道什麼事?怎麼可能會哭?現在看到皮皮哭,我才知道原來姊姊講的是真的,原來我們小看了五歲大的小孩,他們什麼都知道,我竟然一直不相信,隔了四十年,直到現在看到皮皮哭,我才相信。」

「我們都忽略了親情對小孩子的影響了。」

藍媽輕輕抱著小女嬰,「她……她真像我的敏芳。」

就這樣,小女嬰白天由志工帶,晚上藍媽帶。從小女嬰四個月大,帶到八個月大,一直帶到趙啟容往生。



阿真目前還是我們的照顧戶,我們居家關懷會去看看她,持續關心。一家四口成了一家三口,醫院裡永遠有令我失望的事,但我並不會因此而失去對生命的熱情,看到那麼多人輪流帶小女嬰,我就再一次找回對生命注入熱情的動力。尤其是小女嬰孩還沒被藍媽媽帶回去前,在護理站由大家輪流照顧,護士一忙根本沒有多餘人手,於是最後抱女嬰的護士去忙之前,看到正坐在電腦前打報告打得焦頭爛額的實習醫師,就把女嬰往實習醫師身上一塞,「給你,抱好。」二十歲出頭的大男孩,左手接過女嬰,右手繼續打報告;眼睛一邊注視電腦,還要不時轉頭看女嬰有沒有乖乖的睡覺,如果女嬰哭了,右手就要立刻離開鍵盤去逗女嬰笑。這種「左手抱嬰右手打字」的高段功夫,還有「書記護士志工齊助坐月子」的愛心接力,真的,大概只有我們慈濟才有的,那是我最難忘的一個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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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不聽話腎臟

1.

「秋香,妳最近有沒有覺得,妳的腿好像……嗯,好像一支粗粗的大象腿耶。」秋香的好友這樣告訴她。

「妳是沒被大象腿踩過?要不要試試試?」秋香快要翻臉了。一個才二十四歲的女生,如果被人叫「蘿蔔腿」就已經夠慘的,還被人叫「大象腿」,秋香當然生氣。生氣歸生氣,秋香心裡覺得很奇怪:「我怎麼會越來越胖?我明明沒有狂吃狂喝啊。奇怪,怎麼會這樣?」秋香越來越疑惑,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找到自己突然肥胖的原因。

秋香開始服用各種中藥,她認為沒有到大醫院檢查的必要,因為只是小小的突然肥胖,應該沒有什麼。秋香心裡想:反正我少吃一點,多運動一點,再吃一些中藥,應該就可以好了。吃中藥其實是很不錯的,搞不好又可減肥,又可強身,一舉兩得。

秋香又想:現在不是很流行什麼中藥減肥嗎?說不定我可以藉這個機會把自己弄苗條一點,這樣我以前買的那些洋裝就可以穿了,而且我如果比以前更瘦,一定更好看,這樣我又可以買好看的新衣服,所以我一定要瘦下來。

就這樣,秋香相信自己沒病,當然也沒有到醫院檢查。直到三年之後,秋香跟家人到南部玩,一天晚上,晚餐時秋香食不下嚥,心跳忽然加速,於是家人立刻把她送到醫院。醫師診斷是急性毒素造成腎發炎,秋香住院了。住院其間醫師告訴秋香:「這種急性毒素造成的腎發炎,有的病人洗腎三個月就會好。」

由於需要短期洗腎,秋香出院後回到花蓮,但是,短期洗腎後秋香才知道她並不在「有的病人」範圍內,她必須長期洗腎了,不過外向的秋香還是那麼樂觀。後來秋香聽從長輩的意見轉到慈濟醫院洗腎,她的主治大夫廖晉興醫師建議秋香登記換腎,秋香欣然接受建議,登記換腎。

繼續洗腎的秋香生活並未受太大影響,過了三年,有一天秋香接「又」獲通知:「住院準備接受腎臟移植。」為什麼說「又」呢?因為這已經是她第三次接受換腎通知了,高興還是很高興,但是秋香當然會想:這次是真的嗎?她之前就已經被通知過有兩次可以換腎的機會,後來都因為配對不合,都沒有順利移植,難道這一次又要空歡喜一場?

在一個偶然機會下,我問秋香前兩次會不會有被命運「戲弄」的感覺,秋香完全不那麼認為,她說:「就好像你買刮刮樂以後,心裡充滿希望,結果一刮,什麼都沒中,那你能怎樣?甩甩頭,笑一個,等下一次吧。」



2.

今天是秋香腎臟移植後的第七天,一般說來,腎臟移植都是住院一星期就可以出院,但是秋香的情況有點不順利。她一直未排尿,這表示她不太適應新腎臟,新腎臟也不太適應新主人。

「不排尿就不能出院囉。」醫師告訴秋香。

秋香倒是不著急,一派輕鬆:「我的新腎臟還在睡覺,不工作,真奇怪。」

秋香不急,我很著急,頻頻問她:「醫生怎麼說?」

「開刀之前醫生就跟我說清楚啦,這枚腎臟的主人曾經休克過。我仔細聽完醫生的解釋,也同意一切,才動手術。醫生說能自動排尿是最好,如果不能,就把它拿出來。我也說好,不能排尿的腎臟留在體內做什麼?我覺得奇怪嘛,怎麼這麼久都不排尿呢?難道這腎臟還在休克嗎?早就該醒了吧。」

我覺得秋香還滿能苦中作樂的,於是我說:「妳給腎臟取名字了嗎?」

秋香眼睛一亮:「妳說什麼?」

「我們來給腎臟取名字,把他當作自己的小孩。」

「然後呢?」

「既然是自己的小孩,就要叫他乖乖聽話,乖乖排尿。」

「那……如果他不聽話呢?」

「那你就罵他!」

我以為秋香會覺得這個點子很無聊,沒想到她比我還高興:「這個好,這個好。」

我問秋香:「取什麼名字?」

「首先嘛,我姓李,所以我的腎臟也應該姓李。」

我拍手贊成:「聽起來很有道理。」

秋香認真思考:「叫什麼名呢?它是取代我那個壞掉的腎,又來的腎,所以應該叫又腎,所以它姓李,名又腎,就叫李又腎!」

我嚴肅的說:「這不是扮家家酒,這是來真的。從現在開始,妳要跟李又腎說,要他乖乖聽話,乖乖排尿,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都好,連拐帶騙,恩威并施,剛柔並濟,軟硬兼顧,多管齊下,他就是:要──排──尿。」

秋香真的把頭低下去,對著腎臟說話:「李又腎啊李又腎,如果你還在睡覺,你趕快給我醒來啊,別再偷懶了。醒來以後乖乖工作,讓我排尿,這樣我就可以早一點出院了。如果你再不醒來,我就要叫醫生把你拿出來了。」表情認真,莊嚴肅穆。



3.

就這樣,秋香真的照三餐跟她的腎臟說話,後來覺得這樣心戰喊話不夠,早晚追加各一次,共五次;後來應家人要求,再追加四次,變成早中晚各三次,共九次。

過了三天我再去看秋香,她簡直變了一個人,整個人容光煥發,精神特好,告訴我說:「師姊師姊,我開始尿尿了。」

我為她高興:「真的?情形怎樣?」

「我又聽到我的尿尿聲了。」秋香怕我不瞭解,說得更詳細:「我尿在白鐵尿盆上。一滴就會有一滴的聲音,所以尿尿會有滴滴答答的聲音,我已經有七年沒有聽到自己尿尿的聲音了。」

七年沒有聽到自己尿尿的聲音!我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聽不到自己尿尿的聲音會怎樣,會尿尿似乎是天生自然而然的,沒有人會特別珍惜。是不是與生俱來的,我們都視為理所當然,一直到我們失去了,才後悔?如果什麼事都是錯過了才覺得可惜、失去了才感到後悔,生命有多少可以讓我們失去、讓我們錯過呢?

我問秋香:「為什麼聽不到自己尿尿的聲音?」

「因為洗腎的人幾乎沒有尿。」秋香解釋,「前天晚上,我覺得下腹有點怪怪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膀胱,反正有一點點感覺,好像漲漲的,又好像不是。沒多久,我就聽到答的一聲,我不用聽第二聲,就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後來又是答的一聲,然後滴滴答答,我知道我尿尿了,我也哭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握著秋香的手,「妳用什麼方法讓你的李又腎乖乖聽話的?」

「哈!我也沒有用什麼特別方法,」秋香越來越高興,「就照妳講的,每天跟他說話,他大概是被我唸到煩了,所以就乖乖排尿了。」

我說:「好啊,李又腎已經乖乖了,妳現在要跟另一枚腎臟說,你也要乖乖的,讓我健健康康一直活下去。」



新的李又腎的確從此乖乖聽話,秋香出院後,李又腎一直保持乖乖的個性。

沒想到三年後,秋香原本的另一枚腎臟開始不乖,他不但比李又腎更不聽話,而且更壞、更兇狠──他有惡性腫瘤。雖然秋香每天叫他好好聽話,但他就是不聽話,由於他的不聽話,讓秋香住進了慈濟醫院的心蓮病房。



4.

心蓮病房內,秋香靜靜的望著窗外,我靜靜的望著她,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其實,我是不敢去想她在想什麼。

「外面天氣真好。」秋香忽然說。

「對。」

「要是每天都像今天這麼好天氣就好了。」

「是啊。」

「花蓮的山真好看。」

「如果你不累,我可以帶你去散散步。」

「不用了,我是花蓮人,路我很熟。」

「嗯,應該是你帶我走走。」我勉強笑了一下。

秋香又不說話了。

我有點不知道如何跟平靜的癌末病人互動。如果他大吵大鬧、大哭大叫,我還可以想辦法開導、勸說、安慰。但是,他面對生命中最殘酷打擊,卻表現出最冷靜的反應,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平靜的癌末病人沒有說什麼,我卻學到更多。他們當然不會直接告訴你生命的意義,但你自己去發現、去體會到的卻更多。我像一個第一天剛上小學的小學生,對眼前的老師充滿了敬畏。

我說:「妳是不是想說什麼?妳想說什麼就說出來。」我看她心事重重,好像有話要說。

「沒有。」

「妳心裡有什麼想法嗎?」

「沒有。」

「我削蘋果給妳吃好不好。」

「不用。」

「那我陪你聊天吧。」

「好。」

秋香又安靜了。

靜了好一會,秋香忽然說:「生命是很奇妙的,有些人好像快要活不久了,卻又活下來;有些人好像很健康,卻又一下子就死了。」

我也說:「我們永遠沒有答案的,永遠沒有,我們只能好好去活,好好去活每一天。」

我不再刻意找話題,只是看著秋香。看著她,我忽然發現,她比我三年前認識的時候蒼老不少。一個好好的女孩,家族沒有任何重症病史,就算生病,頂多是感冒之類的小病。但是,一次旅遊中發現自己有腎臟病,從此走上洗腎之路。沒想到竟然獲得換腎機會,帶著新腎臟又走上新的人生之路。更沒想到新的人生之路沒走多久,原來的另一枚腎臟竟然惡性腫瘤。我心裡想,這是怎樣的人生啊?忍不住對秋香說:「沒想到老天爺跟妳開了這麼大的玩笑。」

「沒關係。」

「沒關係?」

「真的沒關係,活到現在我已經很感恩了,就算是我明天要死,我也準備好了。妳不要再說了。」

「好,我不說。」

「老天爺跟我開的玩笑,我已經給他開回去了。」

我小小聲、小小聲的問:「怎麼開回去?」

「我死了以後要捐眼角膜。這樣一來,我既是器官受贈者,回饋社會,又變成器官捐贈者。我死了以後,我的眼睛還在看世界,老天爺根本開不到我的玩笑,所以叫做開回去。」

我看著她,她的形象在我眼中越來越巨大起來。可能是形象太巨大了,把我的眼睛撐得好痛,我幾乎要花一生最大的力氣才能不讓眼淚掉下來。



三個月後,李秋香安然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的不聽話腎臟,再也不能聽話,永遠乖乖聽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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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ug 15 Fri 2008 10:29
  • 敏芳

敏芳
1.

清晨的陽光輕輕灑在心蓮病房的客廳,拉長了窗戶的影子,也把敏芳的長髮和脩長倩影修飾得更窈窕脩長。

「你好。」敏芳主動跟一位坐在輪椅上的男子打招呼。

「妳好。」中年男子回答。

「我可以站在這裡嗎?」

「可以的。」

「我叫敏芳。」

「我叫李鶴振。」

好像教外國人課本裡的「初級中文會話」,為寧靜的心蓮病房添了另一種聲音。

心蓮病房有一種寧靜。這種寧靜跟一般寧靜空間的寧靜不一樣,它的寧靜讓敏芳覺得彷彿走進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其實是內心最深處的世界,一個平時不曾或很少走進的世界、一個不容易走進去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敏芳開始沈思,思考以前不曾思考過的問題,而且思考的深度和廣度都一直在增加。透過這種特有的思考,人生之中,重要的事會越來越重要,不重要的事會越來越不重要。

「你今天覺得怎樣?還好嗎?」敏芳十分親切問候著。

敏芳看到的病人叫李鶴振,他41歲,桃園人,胰臟癌末期,發願捐大體,所以拒絕接受化療,以免破壞大體。李鶴振痛的時候,感覺整個人好像一塊抹布被人扭絞著,從頭到腳每一個細胞都像是要衝出自己的身體,每一根神經好像被通電流。但他想,跟一個健健康康的小女生說這些,她怎麼懂?而且人家第一次來看你,總不好意思在人家面前呼疼喊痛的,更何況自己發願捐大體,一切痛都要自己承受,別人懂不懂,也不是那麼重要。於是笑著說:「要說痛也有點痛,要說不痛就不痛了。」

好像哲學書裡被摘出來的一句話,但這是李鶴振的體悟。一般人很少用到哲學書上的東西,有些東西太深奧了反而用不上,用不上久而久之就用自己的哲學,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哲學,每個人都用自己的人生哲學去面對自己預料不到的人生難題。

敏芳看到李鶴振精神奕奕,不禁嘖嘖稱奇,「你怎麼看起來氣色這麼好?」

李鶴振笑了,他昨天晚上從凌晨一點痛到凌晨四點,四點以後,稍微不痛,本來以為可以休息一下,四點半又開始痛,痛到任何知覺都沒有。但他不願意在這個小女孩面前提起痛苦,於是輕鬆的說:「妳氣色才好呢,妳很好看啊,是一個美麗的女生。」

一個十八歲的女孩聽到別人讚美外貌,不免芳心竊喜。敏芳甜甜一笑,「你真會說話。」然後舉起右手,將假髮用力扯了下來,露出因化療而稀疏的頭髮,頭皮清楚可見。

李鶴振驚呆了。敏芳卻帶著頑皮的口氣說:「我跟你一樣。」



2.

一年前,家裡開中藥店的敏芳對著鏡子梳頭,17歲的她向來很健康,這天對著鏡子仔細端詳自己,摸摸頭,摸摸臉,摸摸脖子,這些動作她不知已經做過多少次,但這一次,她忽然發現頸部怎麼好像有個小小的腫塊,這個發現,改變了她接下來的生活。

「我18歲,我淋巴癌第三期。」這是敏芳跟我說過的一句話。

這天,敏芳的爸媽來心蓮病房看她。

「妳還記得嗎?妳小時候有一次過馬路,太不小心了,差點發生意外。回來以後就被我罵,從此之後妳過馬路就會特別小心。還有一次我拿了月餅給妳跟哥哥一人一半,結果妳把妳自己的那一小半又分成一半,說那是要給我吃的。」藍媽媽把時間拉回到從前,「妳還跟哥哥吵著說,將來要養我,要怎樣陪我,陪我一直到老,還說會帶我去哪玩,說得我好高興。」

藍爸爸跟敏芳眼睛都亮了起來,一起笑著。敏芳對媽媽說:「對啊對啊,妳還說最想去日本,因為這樣,我還打算去學日文呢。」

藍爸爸把時間拉回到現在,「上次我們去逛街,妳看中一件藍色碎花長裙,我覺得太貴,還跟老闆一直殺價。後來老闆不肯,我們不買,結果妳偷偷回去買了。」

藍媽媽故意吃醋,「好啊,妳買衣服給女兒,怎麼不買給我?我抗議!」

「媽媽永遠都是那麼年輕,那件裙子我們可以輪流穿喔。」敏芳拉了拉媽媽的手,「下次我們一起找爸爸去逛街,我們可以去喝紅豆湯圓,我知道爸爸還喜歡加花生,他說花生的香味可以把湯圓的口感完全呈現出來。」

敏芳把時間拉到未來:「爸爸,妳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我什麼事都答應妳啊。」藍爸爸信心十足。

「你也來當慈濟志工好不好?」敏芳看到其他同齡女孩的爸爸,很多都是慈濟志工,她多麼希望在志工隊伍裡也看到爸爸。

「當然好,這是好事。」藍爸爸毫不考慮就答應了。

「好,這是你說的,媽媽妳幫我作證,爸爸不能賴皮。」敏芳看著爸媽,露出欣慰的笑顏,然後很認真的問:「爸,媽,你們會不會怪我?」

「怪妳?怪妳什麼?怎麼會怪妳?」藍媽媽問。

藍爸爸也說:「妳是最貼心的女兒,事事都為爸媽著想,疼妳都來不及了,要怪妳什麼?」

「怪我比你們先走,不能一直作你們的女兒,陪著你們。」

藍媽媽走到窗戶邊,避免把臉給敏芳看到,看著窗外,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敏芳,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失去敏芳後的日子。

藍爸爸一咬牙,裝作不見,拍拍敏芳,忍痛說:「傻孩子,妳當然會好起來,而且妳一定會好起來的,等妳……等妳好了以後,我們,……我們……」雖然自己也知道等不到那一天,越說越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是在藍爸爸心目中,一直都認為,跟女兒似乎永遠有無數個「以後」,堅強無比的藍爸爸也哭了。

敏芳大聲說:「媽,妳過來,我要抱抱妳。」



3.

下午我來到心蓮病房看敏芳。

「師姑,妳昨天有去居家關懷嗎?」敏芳問我。

「有啊。去壽豐鄉看了三、四個個案。」

「那妳今天有去居家關懷嗎?」

「沒有耶。怎麼了?」

今天的敏芳看起來氣色比平常好,我正想問她想不想走走,誰知道敏芳突然問我:「師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感到一陣強烈的心痛,在床邊坐了下來:「孩子,沒有一個人可以知道另一個人什麼時候會死,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好好活每一天的原因。」

敏芳哭了。這是我陪伴她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看她哭,我不說一句話,只讓她哭。我透過眼神告訴她,孩子,哭吧,真的,妳就盡情的哭吧,把妳想說的話哭出來,把妳說不出來的話也全部哭出來。孩子,哭吧,妳是應該好好大哭一場,妳的表現太成熟了,成熟到師姑有點害怕,有點擔心。妳不要學大人,妳想哭就哭,沒人會怪你,更沒有人有資格笑妳。

敏芳哭了一會,「師姑,我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妳當然要接受,妳要立刻接受,妳不能接受也要接受,而且妳還要心平氣和的接受,不要埋怨,也不要不甘心。」我知道這些話很殘忍,但對敏芳而言,還有什麼比發現自己得癌症更殘忍?我相信她很有智慧,可以接受我的話,所以我又說,「誰都不知道為什麼妳會碰上這樣的事,妳苦,身邊的人也陪你一起苦,誰也不想這樣,可是,師姑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會過去。」

我看著她,輕輕地撫摸她小小的臉,「妳一直很乖,很懂事又很貼心,大家都很稱讚妳,妳要快樂一點、堅強一點,不要再去想不愉快的事,不愉快的事已經發生了,再想也沒用,勇敢一點。」

如果今天換作是我躺在病床上,我可能也不會一下子就知道怎樣才能堅強又快樂,我也需要時間。但我還是告訴敏芳:「大家都這麼愛妳,大家都捨不得妳啊。我們只是希望能陪妳走完接下來的日子。」敏芳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抱著我又哭起來。

我發現我越去試著安撫一位癌症末期病人的情緒,我就越懷疑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也跟他們一樣,我是不是也能像他們這麼灑脫生死?我的親人呢?我的同事呢?我認識的朋友呢?所有關心我的人呢?他們怎麼去灑脫生死?誰來教他們怎麼灑脫生死?他們真的能灑脫生死?

敏芳擦了擦眼淚,「師姑,我有好多事都還沒做,我還要念大學、研究所、我還要工作、我還要當慈濟委員、我還要養我爸媽,這些事我都還沒做。」

「敏芳,妳知道嗎?」我往前坐近了一點,拿了一張面紙擦了她的眼淚,「師姑比妳多活了三十多年,這些年來我有一個很深的感觸:很多時候我們沒有完成一件事,那並不意味著我們不具備完成這件事的能力。每個人都知道,以敏芳的能力,敏芳的用心,還有什麼事可以難倒她呢?」

敏芳倒在我懷裡,又大哭起來,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輕的。



敏芳離開了世間。骨肉天人永隔,不能繼續愛我們的家人,沒有一件事比這樣更令人心碎。藍爸爸和藍媽媽繼續開著中藥店,他們還有兩個孩子,生活還是要繼續,身邊還是有很多愛我們的人,以及等待我們去愛的人。寒暑假一到,我會帶著慈濟大專青年去看藍爸爸和藍媽媽;我也會帶著藍媽媽作居家關懷,鼓勵慈誠隊師兄多與藍爸爸互動。但是,要修補藍爸爸和藍媽媽破碎的心並不容易,如果你的心也曾那樣碎過,你就知道那是要匯集多少人的愛,才能讓人從失去家人的傷痛中平復心情。

原來,生命比我們想像得還深奧。原來,我們從不會害怕和死亡戰鬥,我們全是為自己的生命價值而戰。而正是為了瞭解生命價值,某些時候我們都需要學習如何面對死亡:學習如何接受死亡、學習適應悲傷、然後學習平復、釋懷,最後學習積極向前。因為,生命若沒有缺憾就不完整了。在悲傷中,我們和我們心愛的人分離了,雖然分離,我們並不因此而對生命失去熱情。死亡所帶來的分離,許多時候不是在摧殘生命,而是在使另一個生命更成熟、更有智慧。敏芳離開世間後,爸爸媽媽開始培訓,兩年之後受證為慈濟委員,藍媽媽目前在心蓮病房當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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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是夢

1.

邱醫師的眼前有五個人:四歲的小嘉儀、小嘉儀的爸爸、媽媽、姑姑、祖母。醫院的畫面有千百種,其中有一種,是醫生跟家屬說明病情的畫面。我到今天都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我必須告訴一個人:「你的生命只剩下六個月。」我要用什麼心情去面對?我要用什麼口氣去傳達這樣的訊息?我要怎麼安撫病人和家屬聽到消息之後的情緒?一位醫生曾告訴我:「師姊,我們負責講,拜託妳們負責安慰。」

你要如何教一個媽媽作好她的女兒可能隨時離開她的心理準備?請你教我。



2.

「如果開刀,可能會癱瘓,如果不開刀,只能活半年。」邱醫師向眼前的五個人解釋。他的聲音,平靜而專業。

還有比邱醫師更平靜的,是家屬。小孩子還小,可能無法完全懂,也可能懂一點,但大人一定完全瞭解情況有多不好。

爸爸說:「那不要開刀好了,不開刀。」爸爸的眼淚狂流了出來,沒有哭出任何聲音,只是一直流淚,眼淚從下額一滴一滴,一滴一滴的落下,很透明、很輕,但重量和力道足以把旁邊的人心滴碎。

整個對話結束。對話是結束了,但是對家屬而言,另一個階段才要開始。

而對於剛剛陪同在旁的護理長阿惠而言,對話既沒有結束,另一階段也沒有開始,她心裡一直一直在想:「好可惜!這麼可愛的小女孩,就這樣結束嗎?我有沒有辦法盡一點力?可是,我只是小小的護理長,我怎麼辦?」

在別的醫院我是不清楚,在我們慈濟醫院,如果不知道怎麼辦,大概有兩種方法:第一、請常住志工教你怎麼辦。第二、麻煩常住志工幫你去辦。阿惠選擇第二種,她知道,志工是醫病關係的最佳橋樑。



3.

星期三下午,我在社服室看個案資料,阿惠打給我,跟我說小嘉儀的狀況,我聽完之後,立刻上病房區瞭解狀況,我看到小嘉儀和她的爸媽。

「好可愛!怎麼有這麼可愛的小女孩?」這是我看到小嘉儀的唯一感想。簡單問候之後,我離開病房。

雖然離開病房,腦中卻一直浮現小嘉儀爸媽臉上的表情。我無法形容的表情,只看一眼,就覺得很心痛。那是一種揉雜了漠然、不捨、悲哀,又有點無助的表情,我知道再說任何安慰的話,對爸媽都太殘忍,所以我沒有多說什麼,默默離開病房。

默默離開之後,我越走,腳步越沈重,胸口很悶,有點想哭。我自言自語:拜託,我不要再遇到任何得惡性腫瘤的小孩。我決定到門診區找院長--林欣榮醫師。來到他診間,敲門進去,有點驚訝,平時院長的門診是門庭若市,我去的時候一個病人也沒有,而且他剛好有空。

我生平不信什麼命中注定,但是很多時候,要做一件好事,有一顆好心要做好這件好事,就會有好的因緣來成就。

「靜芝師姊,妳來囉,請坐啊,什麼事?」院長露出大家最熟悉的親切。於是我立刻向他說明小嘉儀的狀況。院長從桌上的電腦調出小嘉儀的MRI(核磁共振造影),很仔細看著。MRI我當然看不懂,但我看得懂院長的表情。我的心跳不自覺加快,我甚至怕眨眼睛的聲音太大,打擾到院長看片子。

「這個……。」一直專注看片子的院長忽然發聲。

我的心好像被電擊了一下。

「這可以開刀。繞過腦幹,避開就好。我來跟父母說一下。」

「可以開刀」。院長說出所有人的期待,當然也說出我的期待。我應該狂喜,但我沒有。

我曾經跟很多癌症末期病患互動,分享他們的經驗。他們常告訴我:大悲之後的大喜,所能造成「沖淡」大悲情緒的力量是有限的。並不是這個大喜帶給人的歡喜度不夠,而是在承受大悲之後,人的情緒會整個空掉,空到不知自己為什麼要活在這世上,空到覺得世上一切都沒有意義,空到極度疲倦、只想睡一覺,不想再醒過來。空掉才能包容生命中的殘缺,空掉自然而然可以承受一切苦難,空掉使我們繼續面對生命繼續做我們每天該做的事,所以後來的喜悅,反而無法撥動情緒,人生到了這一層境界,可以說是死掉又活過來一次。如此特殊的生命經驗,最痛苦是在「空掉」那一段時期,真是痛不欲生,但是,一旦能全部空掉,就重生了。重生之後的生命深度和生命力度,都是自己以前無法想像的新境界。

我趕快撥電話給阿惠。「阿惠,我是靜芝,院長說他如果有空會上去看小嘉儀。」

「真的嗎?那太好了。」阿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



4.

回到社服室,繼續整理我的個案資料。椅子都還沒被我坐熱,接聽手機,傳來阿惠的聲音:「靜芝師姑,妳快來妳快來,院長真的來了。」我確定阿惠如果中樂透彩,她的聲音也不可能比現在興奮。

我立刻到病房,看到院長就說:「院長,你不是在看門診?」我很好奇。

說真的,剛剛院長答應我會上來看小嘉儀的時候,我實在沒什麼信心,院長那麼忙,有那麼多病人,他會不會一下子就忘了?

「對啊,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病人那麼少,我就上來了。」

院長林欣榮醫師的眼前有三個人:四歲的小嘉儀、小嘉儀的爸爸、媽媽

「可以開刀,我看過片子。」院長對小嘉儀的爸爸說。

「可是,今天早上邱醫師說……」爸爸半信半疑,實在不敢相信一天之內,對病情的判斷,差別起伏會這麼大。

「可以開,要避開腦幹。」

「可是邱醫師說……」媽媽可能是因為太激動,聲音都啞了。

「我來跟邱醫師說。」林欣榮院長二話不說,拿起手機撥號。接通之後,談話內容是一連串醫學專業名詞,大約討論七分鐘,結束對話。我不等院長說話,先發制人:「可以開刀喔?院長說的,院長負責。」

「可以開,我來安排。」院長說了就算。



5.

小嘉儀開完刀,恢復得很好,漸漸活潑起來,我們幾位志工決定為小嘉儀辦一場祈福慶生會,慶祝小嘉儀的重生。剛好又接近耶誕節,我心裡想,沒有聖誕老公公的耶誕節,就不好玩了,誰來扮聖誕老公公最好玩呢?

我想到了--副院長許文林醫師。

於是我興沖沖跑去找他,跟他說明我的超完美計畫。許文林醫師聽完我的話,沈默了一下。我沒學過「讀心術」,也不會看面相。但我看了他的表情,我猜許文林醫師心裡可能在想:「我堂堂一個醫學中心的副院長,你叫我扮聖誕老公公?」但這個表情只是一閃而過,他很爽快的說:「好啊,有趣有趣!我來當聖誕老公公。」

試著勉強自己去做一些你不願意的事,你會發現原來你並不是那麼厭惡它們,而且結果往往還有令你意想不到的驚喜。許文林副院長是何等聰明的人,他一定早就想到這一層了。

祈福慶生會那天,好多人來了,醫師、護士、志工、其他病床的小朋友、小朋友的家屬。我們唱歌,點蠟燭,然後吹蠟燭,切蛋糕。

小嘉儀的爸爸首先說話:「謝謝大家。我想,我是一個最幸運的爸爸。其實一直到今天,我還不相信我的寶貝女兒得了惡性腦瘤。人很奇怪,明明知道這是事實,卻一定會拒絕接受事實。來慈濟醫院以前,我到處求神拜佛,希望我的小嘉儀永遠留在我身邊。你們大家看,這麼可愛的女孩,像是該得惡性腦瘤的嗎?就算是她生病以後,她還是那麼可愛,誰看了都會忍不住來摸摸她的小臉蛋的,這麼可愛,難道會注定短命的嗎?我就是不相信這麼可愛的孩子會這麼短命,因為我是她爸爸。後來,我作夢也沒想到,院長說可以開刀,副院長接著治療,然後恢復得這麼好,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很想謝謝所有的人,謝謝林欣榮院長、許文林副院長、邱醫師,謝謝所有醫護團隊,還有志工團隊。」

小嘉儀的媽媽也感謝大家:「那天早上,醫生說小嘉儀的情況不樂觀,如果不開刀只能活……活……,我聽了不知道要怎麼繼續生活下去,沒想到下午院長來,又跟我們說可以開刀,解釋一大堆話,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結果真的可以開刀,而且結果比我們想像得好。之前在門諾開第二次刀的時候,我有一位朋友跟我說,每一個小孩子都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可能是我們家這個天使太好了,所以上帝要把這個天使收回去,留在自己身邊了。如果我可以跟上帝對話,我會苦苦哀求,不要把我們家的天使收回去。我以為小嘉儀好不起來,結果好像在作夢,現在看到小嘉儀這樣,我才知道,原來不是夢。」

小嘉儀不懂,可能只是覺得熱鬧,爸媽都哭了。就在這時候,我看到聖誕老公公用手偷偷擦眼淚。



6.

後來有一次我忍不住問阿惠:「妳當初為什麼會想到找我?」

阿惠笑著說:「算我雞婆吧。呵呵,沒啦,我只是捨不得,真的。這麼可愛的小女生,我捨不得。換做別人,可能也是趕快勸父母,趁孩子日子不多,趕快帶孩子去他想去的地方。」

我說:「妳不忍心看這個小女孩就這樣結束,於是妳告訴我,我也不忍心。我這個常住志工,又不能去找原來的醫師,所以只好去找院長。院長可能沒空,可能有空,我不知道,可能跟前一位醫師診斷結果一樣,也不一定,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講講看,說不定有希望。」

「結果一講,院長有空,而且診斷也不同,可以開刀。」阿惠很開心。

我也告訴阿惠:「其實,小嘉儀在別的醫院開完第二次刀,爸媽就帶小嘉儀去東京迪士尼樂園,可是回來以後,腫瘤又就復發,也不敢去哪玩了。」

「我女兒跟小嘉儀一樣大,這個小女孩太可愛了,讓我一看就不忍心放棄,才會去找師姑,結果師姑妳還真的去找院長。」阿惠頑皮的笑著。

「沒有一個被判癌症的病人會只看一家醫院就放棄,小嘉儀當然可以看不同的醫生。」

「對啊!」阿惠又說:「一個惡性腦瘤的可愛小女孩遇上我這個雞婆護理長,我又牽扯到一位常住志工,妳這個常住志工又把院長拉下水,院長不愧是院長,還真的說下水就下水。最後,本來以為康復是夢,原來,它不是夢。」

阿惠跟我都笑了。



小嘉儀目前就讀於慈濟大愛托兒所,定期回慈濟醫院檢查,目前狀況一切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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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希望

1.

「我好像從最高的雲端,重重跌到谷底。我從沒想過我的孩子會得到這種病,而且她病得很突然。她一直都很健康,每年我都會帶她出國玩。」林小莉的媽媽一直哭,一直沒辦法接受孩子得到腦瘤。

林小莉,六歲的混血兒,爸爸是加拿大人。看遍中部各大醫院,父母得到的答案都一樣:「這個孩子的腦瘤,開刀也沒辦法,我們也沒多大把握,可能這小孩會變植物人,整個癱瘓。」

林小莉的阿姨是慈濟委員,特地打電話給慈濟醫院影像醫學部主任李超群醫師:「李醫師,我可以拿片子過去請你看看嗎?」

「可以啊。」李超群一口答應,毫無遲疑。

「可是……可是我要先去台中拿片子再回花蓮,今天是星期六,不會打擾你休息嗎?」

「不會。妳拿過來好了,我等妳。」

林小莉的阿姨到台中拿片子到花蓮給李超群看。這位影像醫學部主任看了好久,拿給林欣榮院長看,院長只看了一下,眼眶是紅的,喃喃自語:「怎麼會有小孩子得到這樣的病?」

林小莉的阿姨和林欣榮院長、李超群醫師討論之後,決定說服林媽媽,帶林小莉來花蓮治療,不僅是對慈濟醫院的醫療團隊有信心,也希望透過志工團隊的愛,安撫林媽媽的心。於是林小莉的阿姨又趕到台中,和林媽媽長談,林媽媽決定帶林小莉決定從台中來花蓮開刀。但是李爸爸無法被說服,他覺得無法理解:開刀日期、醫師都排好了,為什麼要轉來轉去?

阿姨和林媽媽最後還是說服了李爸爸,一起帶著林小莉來花蓮開刀,還帶著林小莉的弟弟,艾迪。經過醫療團隊細心的診斷,開完刀後,林小莉一側的手腳不能動,也不能吃東西,裝著鼻胃管。

「我的小孩如果一輩子這樣怎麼辦?」媽媽還是哭。她不是想到自己日後要怎麼照顧小孩,對她而言,再怎麼辛苦也不怕。她是心疼小孩子一輩子都要這樣不方便嗎?林媽媽不斷哭泣,不斷告訴我:「我好心痛,好難過,那種折磨真的很難受。」

我不斷問自己:怎麼幫助林小莉?怎麼讓林媽媽不再哭泣?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

林媽媽常常來社服室借電腦,上網查資料,每次都是抱著希望來,哭著出去。我忍不住告訴她:「妳不要看這些,看這些有什麼用?每個人症狀根本不同。」但是她還是流淚。

我還是不停的想:該怎麼辦?怎麼幫助她?想了好久,想不出來,卻只是想起林媽媽對我說過:「師姊,我很難過,我正在失去我最愛的人,而我卻無能無力,只能眼睜睜看她一步一步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明明就在妳眼前,我卻怎麼拼命抓都抓不住,我真的不知道怎麼熬過以後的日子。」



2.

小嘉儀每三個月回來複診一次,每次複診完,都會來社服室。每次來社服室,社工都靠過來逗她玩:「小嘉儀,妳又長高了喔。」、「來,姊姊給妳小貼紙。」

我看到小嘉儀,忽然想到:對了,也許小嘉儀的父母可以來鼓勵林媽媽。於是我跟小嘉儀的父母說明林媽媽的情況,也表明我的想法,希望能透過不一樣的力量來幫助林媽媽。小嘉儀的父母很快的答應,不久雙方就在社服室談話。

林媽媽看到小嘉儀,她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光芒,她的眼神閃爍著一種希望。

那天談完之後,林媽媽對我說:「謝謝妳找小嘉儀的爸媽來鼓勵我。」

我也告訴林媽媽:「那天我是剛好遇到小嘉儀的媽媽,她當年跟妳前一陣子一樣,一直哭,所以我想請她跟妳說說話,應該對妳也是另一種鼓勵。」

林媽媽點點頭說:「我知道妳的用意。小嘉儀的爸爸跟我說小嘉儀開刀三次,他以前根本不敢想小嘉儀會好起來,他以為那是個遙不可及的夢,結果不是夢,小嘉儀現在還上學。」林媽媽笑了,又說:「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覺得我女兒還是有希望的。」

這是我認識林媽媽以來第一次看她笑,於是我更加把勁鼓勵她:有空把林小莉帶來社服室。

林媽媽真的帶林小莉來社服室,這是她以前不曾跨出的一步。社工、志工都會來逗林小莉,跟她玩,想盡辦法讓林小莉開口說話。



3.

2004年底,社服室為了南亞海嘯賑災募款,全心全意,全力出動。那一陣子義賣,我看到可愛的布娃娃就留下,因為林小莉很喜歡小女生的東西。我也告訴林媽媽:妳要多佈施,為女兒祈福。

我們社服室在醫院大廳舉辦義賣,林欣榮院長主持愛心鑼,林小莉的阿姨也去請院長敲鑼,她當場捐了十萬元。

晚上,林媽媽一如往常逗林小莉說話,問:「我們家最醜的男生是誰?」這是林媽媽最常問林小莉的問題。

「艾……迪。」林小莉說。

艾迪是弟弟的名字。林媽媽簡直高興得快要暈倒,大叫:「我們家的林小莉會講話了!她會叫弟弟的名字,我們家的林小莉會講話了!」

父子在洗澡,她拼命敲門,「林小莉會講話了!林小莉會講話了!」

正在洗澡的父子奪門而出,爸爸問林小莉:「妳要講話是不是?妳是不是想說話?」爸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話聲音都抖了。

「艾……迪。」林小莉又說一次,這次更清楚。

爸爸抱起林小莉大叫:「妳講什麼?」

「艾迪。」

夫妻抱著哭,艾迪在旁邊一直跳來跳去。

原本不能講話,不能吃東西、不能吞口水、的林小莉,真的會說話了。第二天夫妻一直跟醫生說謝謝,醫生眼眶也紅了。



4.

林小莉會說話之後,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要去社服室找師姑。

在社服室,我們四個志工站在四個角落,林小莉在中間,我們要她輪流走向我們、抱我們,用這個方法訓練她開始學走路,也想盡辦法讓林小莉繼續說更多的話。

這天我拿了一個粉紅色的小包包,一張南亞海嘯賑災募款海報,上面蓋了社服室的印章,然後摸摸林小莉的頭說:「師姑知道林小莉最乖了,現在地球的另一端,有很多小朋友失去爸爸、失去媽媽,妳想不想幫助這些可憐的小朋友?」

林小莉點點頭,我說:「大家看到這張海報,會捐錢,妳就把錢放進包包裡,這樣會不會?」

林小莉又點點頭,我拿出一個十元硬幣給她,她真的趕緊放進包包裡。

我又說:「如果是醫生叔叔捐錢,你就說,感恩醫生叔叔,如果是護士阿姨,你就說,感恩護士阿姨。如果是師姑師伯,你就說感恩師姑師伯,只要有人捐錢,你就說,感恩你。」

我把每一梯次來當志工的師兄師姊集合起來,告訴他們:「各位師兄師姊,請你們每個人身上留一個十元硬幣,從早上到下午,故意輪流遇到林小莉,彎下腰來問她:林小莉,我要捐錢,妳要跟我講什麼?」

「感恩你。」

於是林小莉坐著輪椅,媽媽推著輪椅,到處募款,到處練習說話,到處為他人也為自己祈福。醫生也熱烈響應捐款,紛紛投錢,而且常常一投就是一千元。一天下來,林小莉的小包包有好幾千元。

一天早上,母女募款二人組再度出動,來到門診區。一位老奶奶,一直看著林小莉,林小莉也一直看著老奶奶,然後說:「感恩妳的愛心,祝福妳。」老奶奶投入一千元,當場落淚,說:「怎麼這麼漂亮的女孩會這樣?」

媽媽趕緊告訴老奶奶:「人家我們有進步,進步很多了呢。」

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媽媽一邊造福一邊走出傷痛,終於慢慢走出傷痛。



5.

這天下午,我接到台北一位師姊的電話,她的五歲女兒小玲在幼稚園從溜滑梯摔下來。從此終日嗜睡,看遍各大醫院,情況都無好轉。

不久之後,小玲來慈濟醫院,一來就開刀,再轉往加護病房,原因是腦瘤破裂出血。原來小玲早就有腦瘤,在幼稚園腦瘤破裂,才會從從溜滑梯摔下來。

我來到加護病房,又看到一位流淚的母親。

「這是師姑。」流淚的母親擦乾眼淚,精神微微一振,向小玲介紹我。

小玲完全沒有反應。過了好久好久,才很小聲、有氣無力的說:「師……姑。」

我摸摸小玲的臉,「來,師姑請你喝果汁。」

小玲張著又圓又大的眼睛,看著我,看著果汁,看著前方,然後緩緩睡去。

擦乾眼淚的母親再度流淚。

我想起一個月前的林小莉,於是對小玲的媽媽說:「不久之前我認識一位小朋友,也是腦瘤開刀,是不是請她媽媽來跟你說說話?好不好?這位媽媽當初也是哭,現在林小莉恢復得很好。」

小玲的媽媽點頭,但臉上全無欣喜之色,她看不到希望,也不抱任何希望。

於是我和林小莉的媽媽約好時間。這天約定時間未到,我就在病房外面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林小莉的媽媽沒有出現。

我開始有點著急,心裡想:她會不會覺得,不想去回憶傷痛,所以不願意來?或是不知道要說什麼,所以不願意來?對了,她又不是志工,當然不太會安撫家屬的情緒,所以不願意來。還是,她有可能害怕,對方看到自己的女兒林小莉現在恢復得那麼好,心裡一比較之下,會更難過?所以不願意來?

我又想:不會啊,當初我安排小嘉儀的媽媽和林媽媽見面,結果很好啊,我這次安排林媽媽跟小玲的媽媽見面,應該不會錯啊?

但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林媽媽沒來。我想,還是先不要讓兩個媽媽碰面好了,我不應該這麼急,我決定去找林媽媽。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走廊的遠端,來了三個人:林小莉手裡拿一個小布偶,走中間,爸爸媽媽牽著她。我幾乎是跑過去,雙手捧著林小莉的臉說:「哇,今天怎麼這麼厲害,用走的!」看到他們一家三口,我剛剛掛在半空的種種心情都放下了。

林媽媽說:「不好意思,讓妳等這麼久。我要讓這個媽媽看到我的孩子會走。讓她也覺得有希望,所以我們才這麼慢。」

林小莉拿著小布偶,走向小玲的媽媽,把小布偶高高舉起說:「阿姨,這個送給妹妹。」

四個大人又驚又喜,林小莉接著說:「阿姨,我告訴你喔,妳不要哭。阿姨不要哭,妹妹會好起來的。像我一樣,她會好起來的。」

我感動得快哭了。

當小玲的媽媽看到林小莉可以走路,而且可以講話,心裡很高興。林媽媽跟她大略說明林小莉的情形,我在旁邊跟林小莉玩。

林小莉說:「師姑,我會跑。」

我來不及驚訝,林小莉繞著爸爸跑,跑著跑著,忽然跑去抱住小玲的媽媽,「阿姨不要哭,阿姨不要哭,妹妹會好起來的。」

兩個媽媽都哭了,緊緊抱住林小莉。



幾天後,小玲的媽媽來社服室找我:「師姊,謝謝妳。我看到林小莉,我覺得好有希望,相信我的孩子會好起來。」

「我知道,大家都相信,大家也都看到小玲會一天比一天好。」

「謝謝妳,」小玲的媽媽又說,「這段時間發生的的事,對我們一整個家有很大的意義,我差點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失去人生最美的一個夢。就好像有人給妳一個夢寐以求的禮物,妳還來不及高興,他就忽然把禮物收回去。而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有人把我的夢還給我。」

聽著小玲的媽媽一字一句說著她的心聲,我想起當小玲的媽媽看到林小莉,她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光芒,她的眼神閃爍著一種希望。我也想起林媽媽媽看到小嘉儀,她也跟我說:「我覺得我女兒好有希望。」同樣的話,我又聽了另一個以淚洗面的媽媽說一次;同樣的話,在兩個媽媽口中說出,同樣是那麼感人、那麼激勵人心。

小嘉儀的媽媽以自己的心路歷程鼓勵林小莉的媽媽;林小莉的媽媽又帶著林小莉鼓勵小玲的媽媽,就算醫學有極限,志工的能力有限,但是媽媽愛兒女的力量卻是無限,個案輔導個案,這是真正的愛的循環。也許有些人認為,他們一家人找到面對死亡的方法,但我覺得,他們一家人體會到生命是多麼可貴,體會到一家人可以一起生活,是多麼不容易。

林小莉出院了,我請台中的師姊協助關懷。過了一個月,小玲也出院了,我也請台北的師姊協助關懷。慈濟的菩薩網綿綿密密,慈濟人的愛也綿綿密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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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公和雨傘

1.

午後我跟顏師姊去他家看看他,25歲,洗腎病人。

他家是二層樓平房。走過昏暗的燈光,狹小的樓梯,牆壁油漆發霉剝落,給我一種非常異樣的感覺。

房間裡最讓人注意的是一個小神桌,大約只有茶几大小,供奉的是關公。沒有水果、沒有香爐,只有一盞小燈,一個小瓷杯,裡面裝了八分滿的清水。

房間採光不佳,通風不良,陰暗潮濕。泛黃的天花板,我怕它隨時會塌下來。

經由顏師姊和他的談話,我才知道他曾因販毒入獄,現在出獄了,但仍在保護管束中。

在這樣的地方,有這樣的神,再加上他這樣的特殊背景,我感覺自己走進黑道電影片中的某一場景中。

他不太說話,所有問題都簡答。談話間常常把頭低下去,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後來才知道,看似隨時會塌下來的天花板是絕對不會塌的,因為那是以前藏槍、藏毒品的地方。

「絕不能讓他再走回頭路。」我告訴自己要有信心,腦中急速轉過好幾個念頭,最後想到可以用團體的力量來改變他。我先帶著他接觸慈濟這個團體;先接觸,再設法讓他了解;了解之後也許他想投入,一旦他想投入,我就成功一半了。

我偷偷看了關公一眼。



2.

我決定先從生活儀規開始,我買了一件白褲子和一件灰色志工服給他,因為他的穿著很令我頭痛。第一,他都穿脫鞋;第二,他喜歡穿花襯衫;三,他穿喇叭褲,走路的時候褲管一撇一撇的。

「我不要穿你買的衣服。」他直接否定。

我說:「穿這套衣服不是告訴別人我是慈濟志工,是自己告訴自己:我現在是慈濟志工,我可以幫助別人,能幫助別人是有福的。」

「我沒有福,我也不想幫助別人。」他再次否定。

長年在醫院當志工,我早就被磨出最好的耐性。我一個人勸不動,一百個人也許勸得動。可是我上哪找一百人?當然是中午的餐廳。因為中午的餐廳,醫院員工與慈濟大學教職員、學生都會去,而且他們都穿制服,自備碗筷,環保衛生。於是有一次,我趁他來醫院洗腎的時候問故意他:「師姑中午帶你去餐廳用餐好不好?」

「好。」

我還真怕他說好,他回答像是可有可無,我心裡卻是七上八下,帶著奇裝異服的人進到員工、學生全都依規定穿制服的餐廳,我心理壓力很大。

我還是決定教他一些禮儀,我相信對任何人而言,有禮必能多多少少收攝心性,端正行為;我不知我能改變他多少,但他能改多少算多少。

這天中午我真的把他帶到餐廳,他穿一件大紅花襯衫,咖啡色緊身褲,拖鞋。我特地買了一副碗筷給他,他連謝也不說一聲。

盛好飯菜坐下,吃了一會,他開始有點不自在,沒有很明顯,但我看得出。我想這是好機會,我可以更進一步。我說:「師姑來教你端碗拿筷好不好?」

端碗拿筷誰不會?他眉頭一皺,露出奇怪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不想學,但我可不在意他想不想學,我只想教,於是我開始教:左手四指併攏,輕輕拖住碗底,拇指扣住碗邊;右手拿筷微傾,拇指中指控制,腰桿尤需挺直。我告訴他:這是慈濟人用餐的威儀,叫「龍口含珠,鳳頭飲水」。

餐廳的一張圓桌可坐十人,我跟他同桌,隨後又有二個人加入,中午人多,幾乎是一位難求,後來又有三個人來跟我們坐。

他忽然改變了一下左手拿碗的動作。我裝作沒看見,也沒稱讚他,繼續吃我的飯。心裡想著下一步教他什麼。



3.

我知道要救這個孩子一定要啟發他的孝心,我相信一個孝順的孩子絕不會再變壞,我就是這麼相信,簡單而堅決。有一次我對他說:「我知道,其實你很孝順媽媽。」

「你又知道?」他滿臉的不信任。

「不然你為什麼要每個月給你媽媽錢?」

他沈默著,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我的問題。我不給他時間思考,「你可以跟媽媽說你感恩她。」

「我不要。」他態度非常非常堅決,隔了好久不說話,露出為難的表情,眼神在地上飄來飄去,我想放棄,換個話題,他忽然說:「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我媽媽。」

我感到一陣心酸,正想說些什麼來安慰他,他又說:「師姑,我是不孝子。」

「師姑不認為你是一個不孝子,」我帶著十足鼓勵的口吻,「你都會想到媽媽,還怕媽媽沒錢花,故意把錢放在媽媽買菜回家的路上,給媽媽撿。還怕錢放多了媽媽不敢撿,所以都放一百二百的。你想,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回家路上可以常常撿到錢?媽媽早就知道是你放的。」我顯然拆穿了他的伎倆,他竟然一動也不動,既不看我也不反駁。

我又繼續說:「媽媽心裡一定很高興。」

「你怎麼知道媽媽會很高興?」他半信半疑,充滿不屑。

「很簡單,因為我也是媽媽。」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要不要練習一下?」

「練習什麼?」他充滿疑惑的表情已經告訴我,他不願配合接下來的事。雖

然如此,我還是說:「我的年紀當你媽媽也綽綽有餘,這樣吧,你把我當成你媽媽,你對我說感恩我,當作練習,然後你再回家跟媽媽說,媽媽,我感恩妳!就可以很自然說出口了。」
他一片沈默。
「快點,我不是隨便給人練習的。」我的語氣開始嚴厲。
「唉唷,少無聊。」他竟然不自在起來。
「你覺得很我無聊嗎?」我的語氣更嚴厲了。

他又是一陣不說話,再度露出為難的表情,眼神還是在地上飄來飄去,最後終於放棄。

我不再勉強他,輕輕拍拍他的肩,告訴他:「當你想改變自己的時候,不論自己有沒有真的改變,你就已經跟原來的你不同了。」



4.

一個週末午後,我跟一位師兄去看他,正好他的朋友來找他,師兄拉著我說:「我們先到外面等一下。」我再看了他一眼,很不情願的先跟師兄離開。

等他朋友走掉之後,我幾乎是衝進他房間:「你可以不要再去找他們?」

「說得倒簡單,我不找他們,他們會來找我。而且,警察也會來找我,要我當線民。」

我只為他感到危險,因為他是一個需要洗腎的病人,問他:「你為什麼要答應警察?」

「警察跟我說,幫忙抓壞人是好事,你現在改邪歸正了,正好來幫我們。」他毫不在乎的說:「你不是也常常叫我做好事?」

我不知道他是不在乎危險還是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健康,我是既擔心他身體又為他安全憂慮。於是我說:「那你別再理那些朋友了。」

「沒那麼簡單。」口氣很倔。

「簡不簡單就看你。」

他眉頭一皺,「你不懂的。」

我靈機一動:「你要不要跟我去精舍?」

他開始猶豫,我不會讓他考慮,「你先跟我去一次,以後你那些朋友要來找你的時候你就跟他們說,你要跟師姑去精舍,這樣他們就不會找你出去了。」他還是考慮了好久,這次我故意配合他,也來個沈默不語。跟他說話實在需要高度耐心,他常常像一個九段圍棋高手,經過「長考」才回答我的問題。

他竟然同意了。

我開車跟他回精舍,刻意將車停在精舍前面的停車場,帶著他走過林道,來到靜思精舍的大殿。

「你會禮佛嗎?」我知道他不會,我故意問的。

「禮佛?禮什麼佛?」他被我突然一問感到莫名其妙。

「我來教你禮佛。」不等他回答,我拉著他的手,進入大殿。

靜思精舍的大殿不大,但寧靜中散發出一股氣勢。那氣勢無法形容,只能感受。我偷偷瞄他一眼,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卻忽然變得非常非常深邃,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很令我動容。於是我開始教他如何合掌、如何問訊、如何長跪、如何頂禮、如何翻掌、如何起身、如何攝心。當他起身時,我感到他在微微的發抖。



5.

離開精舍的時候,下雨了,我拿了一把雨傘給他,他不要,問他為什麼,他說:「拿了傘,人會散。」

一個大男生還相信這個,我本來是想笑的,強忍住笑,「拿著啦,你身體有病就別淋雨了。」

他又說了一次:「拿了傘,人會散。」比剛才更認真。

一剎那間,我才知道他是捨不得我。原來這些日子的陪伴,我已經慢慢打開他的心房,他已經對我有信任感,進步到有依賴感,最後是覺得跟我在一起有安全感。我忽然很感動,而且我感動得想哭。

我說:「師姑永遠不會離開你,只要你需要師姑,師姑就出現給你看。」

他拿了傘,沒有說一句話。

以前我已經習慣了他的冷漠和沈默,現在我要習慣他冷漠下的內斂熱情和表面沈默裡面充滿真情的個性。

過了一個月,我去看他,走進他房間,我看到了那把傘。那把傘撐開著,倒吊在天花板上,撐開的傘面朝下。雨傘本來就很大,房間本來就很小,房間當然沒有漏水,在房裡撐傘,那畫面有說不出的怪異。我走近一看那傘,嚇了一跳:傘面上抄錄了我送他的《證嚴法師靜思語》。於是我問他:「你抄這些句子做什麼?」

「躺在床上可以看。」他的回答似乎在說我的問題很笨。

他所謂的「床」,不過是在地板上鋪了一件舊棉被,平時就睡在上面。我看著他,再看著他的床,然後看看牆壁,最後看著雨傘上他抄的句子:「生氣就是拿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甘願做,歡喜受」、「願有多大,力就有多大」……。這些句子對慈濟人來說,要有多熟悉就有多熟悉,但此時此刻我只感到一片全然的陌生。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麼挑這些句子?他看著這些句子的時候,腦子裡在想些什麼?這些句子改變了什麼?



6.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急診室,他被送來時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我看著他,忽然想哭。我陪伴了那麼久的個案,我用了那麼多時間、那麼多心血,他因為要做好臥底的角色,一直耽誤了自己的洗腎時間。

社工走過來,端了一杯水給我,跟我說前一天晚上他是作警方的釣餌,跟一個通緝犯在一起,緊緊盯著通緝犯,雖然協助警方將毒蟲繩之以法,他最後卻因腎功能衰竭而死。

於是我哭,我不甘心。我好不容易把他救起來,他就要開始另一段新的人生,為什麼剛要開始,就走向結束?

我痛恨生離死別。

但人生就是會碰到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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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往前走

1.

阿國是我們關懷的一個照顧戶,這天我們訪視結束,正要離去,他神秘兮兮的把我叫到一旁,小小聲告訴我說:「顏師姊,我知道還有一個更可憐的。」我一愣,什麼更可憐的?阿國看了看四周,又壓低音量:「在我家後面,竹籬笆轉過去直走,大概走五步,大樹旁邊那一戶,算是鄰居。」

我們全部戴上口罩,馬上到阿國所說的地方。只看到一間由幾塊破爛木板拼湊組裝的破房,一進去,非常暗,沒有窗戶,一陣濃濃的發霉味直撲而來。再往內走,赫然發現一個人躺在地上,蜷縮著身體,我們全都嚇了一跳,我定了定神,往前一步,彎身看著這名男子,直接問他:「你現在怎麼了?」「我是肺結核病人,去過你們醫院。」「你有飯吃嗎?」「我不能去工作,沒有錢可以吃飯。」「你現在有在吃藥嗎?」

他顯然略略遲疑了一下,回答:「有。」

「你要按時吃藥,你這種病需要補充營養,我們一定會帶素的營養品給你。」

之後我們帶營養品和一些食物去看他,並且補助車錢,希望他持續來醫院,不要中斷。可是,他一直沒來醫院。肺結核是法定傳染病,而且有致命危險,我們非常擔心他的狀況。

有一天他終於來了,我問他:「怎麼這麼久才來?」「沒錢坐車。」「我不是有補助你車錢?你這個病一定要來醫院治療,你知道嗎?」「我拿車錢去買菜。」「你假如沒有食物,我們每個禮拜都會送過去給你。我一直在等你,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的狀況怎樣。你現在的狀況,一定要來看病。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他停了一下,說:「好,我會去。」

他一人獨居,沒水沒電,我關心他的健康,更擔心他的居住環境。所以每個星期居家關懷都會固定把他家排入行程,送食物給他,更督促他定時來醫院治療。他食物來源無虞之後,也願意來醫院治病。我帶著志工持續關懷,主要是送食物,也關心他的健康。就這樣持續了三個月。

就在我為他高興健康情形有改善時,我又發現他走路怎麼有點怪怪的?於是我立刻問他:「你的腳怎麼了?」

「腳不舒服。」他似乎早就已經習於病痛的折磨,平靜的回答我,沒有抱怨,也沒有憎恨,更沒有要求去醫院治療,那種認命、放棄、不在意的態度很令人心疼。

「腳不舒服多久了?」

「不知道,」他淡淡的說,「很久了吧。」

「奇怪,會不會是因為肺結核所影響的?」我曾經聽過這樣的個案,所以告訴他,一定要來醫院檢查一下。

後來他真的來看醫生,檢查結果,原來不是肺結核所影響的,是因為以前做工,太粗重,磨損膝關節,髖關節也有點傷害。對於長年職業傷害,他一直忍,也很能忍。

我不忍心他這樣一直下去,跟他說:「你這樣下去不行,還是聽醫生的勸告,接受開刀。」

他第一次露出有點無奈的表情,「我先把身體調養好再說吧。」

「這樣也對,先把身體調養好是很重要的。」我叮嚀他不能再忽略身體發出的訊號。



2.

我們依然定時去看他,除了補充食物,還加強補給營養。除了補給營養,我想,這樣下去不行,他住的地方,空氣、水問題,還是要解決。我發現沒有電還沒關係,我們去關懷時,可以點蠟燭,但是空氣對流問題很差,所以房子一定要處理。

這次我們去,想跟他談談幫助他改建房子的事。一進去,一如往常黑漆漆,但多了三張照片,蠟燭、燻香,原來他家連續死了三個人。

奇怪?他不是一個人住嗎?我問他:「發生什麼事?」

他還是平靜,慢慢的說:「有的是生病死的、有的車禍死的。」

我又試著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有沒有需要幫助之類的,他極不願多談,右手一揮,說:「沒事,不用幫。」我想,既然這樣,我也不便再多問下去,但是我們堅信他的居住環境一定要改,不能這樣。

回到醫院,我心裡不斷盤算著如何結合志工與醫護人員作最有效個案救助。我告訴社工:「這個個案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我們要把範例做出來,請多用心。」年輕的社工信心滿滿回答:「師姑,沒問題!」

我想起林欣榮院長提出「往診」的口訣:「送藥到手,吞了再走。」於是問他有沒有興趣一起居家關懷,這樣更可以落實他的往診口訣。林欣榮院長知道了以後,跟我說:「很好啊,反正我正在參加委員慈誠培訓,跟你們一起去。」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院長,我們下一次去,就是要去打掃的,要解決空氣對流問題、改善他的環境。」

院長一臉興致勃勃的樣子:「妳讓我跟你們去,這些我跟著大家做就是了,沒有問題。」

「院長,我們這次去還要刷油漆。」

「顏師姊,我平時有在慢跑,身體很好,很能做,沒問題。」

我笑著說:「既然院長堅持要去,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一個週末下午,我們一大群人來到他家。先把所有髒東西拿出來,清洗,消毒。再進去修補天花板,然後就開始油漆。一位慈誠隊師兄教院長油漆,院長第一刷,一滴油漆滴下來,沾到衣服。第二刷,竟然沒滴半滴。

師兄驚奇地看著院長問:「院長,你以前刷過油漆吧?怎麼訣竅學這麼快?五分鐘你就會了?」

院長哈哈一笑,「師兄,我第一次刷油漆呢!」越刷越起勁。

我說:「院長,你學習能力真強,你如果改行刷油漆,很多油漆工可能會失業。」

「學任何東西都要很認真。」院長認真的眼神不輸看診時的全神貫注。

經過社工、師兄師姊的努力,洗洗刷刷,二小時就弄好了。雖然弄好,沒電還是沒電,沒水還是沒水,還要去借別人的水,於是師兄聯手扛了一大桶乾淨的水存著。師姊也為他買米、菜,簡單鍋碗,都安置好,還為他理髮,他看來煥然一新,住的地方也煥然一新。

我們每次去看他都送一盒蠟燭,他捨不得用,只有在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點起蠟燭。我們也送他床單、床墊、櫃子,雖然都是資源回收物,但是向來陰暗的房子卻整個亮起來。雖然一到晚上還是暗,可是點蠟燭還可以過生活,他好高興好高興,像個小孩一直說謝謝,他沒想過家會變那麼漂亮。

我看他這樣,繼續鼓勵:「你一定要按時服藥,等你覺得身體狀況好一點,我再來帶你去開刀。」

後來再去,一次兩次去,他都沒把環境弄髒,我們覺得他實在不錯。這證明他有心在維護居家環境,根據我們的經驗,有心維護居家環境的照顧戶,一定扶持得起來,我們也更增加了信心。



3.

過了一段時間,他跟我說可以來開刀了,於是住院、檢查,開完刀,我們帶他回去。我告訴他:「我們託鄰居送水給你,水費我們來付。這樣你就不用提水,以免你開刀後,提水提得太辛苦。」又問他:「煮飯你會不會?」

「會。」他很篤定回答著,我仔細看了他一下,他身上比以前乾淨多了,他家是沒電沒水的,身上還能保持這樣乾淨,這表示他一定很注意自己,他的眼神也比以前有精神多了。

我們一一拜訪左鄰右舍,詳細告知鄰居他的狀況,請鄰居多多關照,多多幫忙。再次回到他家,又幫他除草,因為他去開刀這段期間,草長得很快很長。除草之後,他家看起來完全不一樣。

三個月後。他來複診,還跟我說:「師姑,我找到工作,我去打零工。」「怎麼這麼好,你去打什麼零工?」「有什麼就做什麼。」

我點頭稱許,他又說:「我打零工,我賺錢,我一定請妳。」「不用啦,不用請我,你自己留著,需要的時候就可以用。」「我還是想請妳。」「真的不用啦,你不用請我。如果你真的有心感恩,那你把錢捐出來,一百塊也可以,兩百塊也可以,你可以去救人。」

「好,我聽妳的話,就這樣。」

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三個月前我們看到的那個病厭厭、需要人幫助的他。他表現的那種自尊,那種意氣風發,整個人的氣象提了上來,他不再是落寞、躲在家裡自怨自艾的他,我們好不容易把他拉拔起來了。而拉拔成功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居家環境:之前他住的地方又髒又臭又亂,從外觀看,任何人都不會認為那是一個「家」,後來我們去整理,他有了一個身體和心靈的避風港,整個身心往上提升了。二是身體健康:有病痛就引起精神不濟,久而久之喪失自信心,甚至導致自卑感。我們鼓勵他積極就醫,身體好了之後,努力工作,獲得報償,整個人就這樣拉起來。



4.

過了一個月,他的鄰居來社服室找我,告訴我說:「他死了。」

我聽了之後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你有沒有騙我?不久之前他來醫院複診,我才看過他。他都很好,才去工作,還跟我說他要救人,怎麼可能忽然死掉?」

「他去鄰居家,跟人家聊天說笑,一下子從椅子上倒下去。」

「當時情況到底是怎樣?」我真是太驚訝了。

「就緊急送到醫院,醫生說是心肌梗塞,猝死的。」

「是這樣子。」

我帶著志工立刻趕去他家,裡面還是很乾淨,外面多了一個靈堂,一具棺木。我走道棺木旁邊,對著他說:「既然你已經沒有病痛了,你也很上進,肯去工作,你也想幫助別人,這顆心,請你一定要帶著,因為它是你生生世世的資產,不論你到哪裡,這顆心就是你最珍貴的、永遠的寶藏。回到主的身邊,去當個小天使吧。我們能為你做的,我們都做了,我們盡力了,我們也都看到你盡力了。你很努力配合,人生的緣,有長有短。你就好好的上路吧,跟著主,你不會迷失的。我們現在為你唱聖歌。」

我們唱「讚美主」。唱了三遍,致上奠儀。

一位鄰居一直感謝我們:「謝謝你們這樣,一直幫他。我們不是冷漠,誰沒同情心?看到他這樣,我們鄰居沒有一個人不難過,可是我們都不知道要怎麼幫助他。你們從他生病就來,可是我們住他周圍的人,大家都不敢靠近他。」另一位鄰居也說:「你們來幫他清掃房子,我們大家都看到了,可是我們鄰居沒人過來幫忙,實在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幫他。等你們掃完,弄得乾乾淨淨,我對他說:你怎麼這麼幸運?有人來幫你掃地,還有人幫你油漆。他就笑了,很得意說,他們都是好人,來幫我。」

回程車上,我告訴志工:「這樣一個孤單的人,我們把他拉拔到別人願意接受他,他自己又有能力和意願去工作,而且還去鄰居家談笑風生,我想,足夠了,他的眼中看到愛。他鄰居的眼中看到他站起來,看到慈濟人是怎樣把一個人扶起來,鄰居也都看到愛。雖然他的生命是那麼短暫,也讓我們覺得,這樣去幫一個人站起來,很踏實、也很歡喜,這種盡力之後的踏實與喜悅,是將來遇到挫折的預防針。」

車上的師兄師姊一片黯然,無言以對。



5.

回到社服室,我把剛剛的情形跟社工說了。社工愕然,似乎一時無法相信,問我說:「哪有這樣的?他,他怎麼可以說走就走?他是我們做起來的成功範例。大家那麼用心,那麼……那麼……」

「人生本來就是無常,我們已經盡力了,這樣就好。」

「師姑,可是……」

「可能你覺得有點失望、有點遺憾,但我不希望你因此失去衝勁,也不要為他難過悲傷。」

「嗯……我還真有點難過。」

我拉著社工的手,到旁邊一張小圓桌坐下,我說:「他已經走出一條自己的路,現在跟他的主在一起,來世他一定是個救人的人。」

「為什麼來世他一定是個救人的人?」

「他身體有病,生活那麼苦,都在佈施,還想捐錢,他這分心,是不得了的。」

「師姑,可是,可是……」

「我知道妳的心情,」我溫柔的教育眼前這位年輕的社工,「他已經不用再受病苦的折騰,他跟我們結那麼多好緣,我們的醫護人員、我們的志工,大家都滿有成就感的。我們把一間黑暗的房子弄得很光亮,我們沒有怕肺結核,我們靠近他,拉拔他,也把他房子周圍環境弄得漂漂亮亮、乾乾淨淨。」

年輕的社工一時激動,眼眶略略紅了,跟我分享說:「到最後,我原本還是希望他有水有電的,我還在為他想辦法。」我拍拍社工的肩膀:「他那間房子沒有戶號,是違章建築,我們也去電力公司幫他申請用電,工作人員說,沒辦法申請出來,我們能跑的都跑了。」

社工點點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又說:「雖然跟他相處不到一年,從他窩在黑暗的家裡,到走出來打零工,向著陽光,還會捐錢給伊朗大地震的災民,他的生命真的綻放出光芒了,我想,也夠了。也留下很好的範本。」

社工心情顯然平復了不少,我繼續說:「經由這個個案,我們也知道肺結核病人,除了要按時服藥,住處採光、空氣也要注意。以後肺結核病人,我們會去他家裡把他的家整理好。因為這個個案,也給我們很多啟發。後肺結核病人,不是只有吃藥而已,住家周圍環境很重要。」

社工說:「我知道了,我會作好完整記錄,特別注意的。」

我輕輕笑了,點頭鼓勵她:「當妳不再為關心的事難過,就表示妳應該繼續去做別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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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的愛

1.

我走到莊佩芬病床邊,對她笑了一下。旁邊一位她的朋友,拿起床頭的紙筆,寫下:「我們兩個都是聾啞朋友,請妳多多關照。」我用手語打「我會手語,妳們放心,我會來幫妳們。」莊佩芬看了以後,也馬上笑了。有個人可以溝通,本來就是件愉快的事,更何況是在醫院。

得到胃癌的莊佩芬,已作了半年化療,有時仍須抽腹水,每當醫師來抽腹水,她痛到緊握頭拳,那種緊握的程度,好像手掌中快要被掐出血來。每次看她被抽腹水時雙拳緊握的錐心之痛,我的心好像也被重重捏著。

跟她的互動一直都還不錯,這小女生很甜美,很勇敢,剛開始的時候都會配合,可是到最後化療階段,非常痛苦,她就不願意配合了。一位護士告訴我:「莊佩芬不吃藥,她當著你面把藥吞下去,可是一下子就放在手裡面。」

為了求證護士說的話,有一次我親眼看著她吃藥,她拿起藥丸,放進嘴裡,喝一小口水,頭往後一仰,把藥丸吞下。其實她偷偷把藥放在手裡,再趁我不注意時偷偷丟到垃圾桶。

我真的有點生氣,用手語打「妳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有我的理由,妳不要管。」「什麼理由?」「我覺得吃藥沒效,而且住院那麼久,我也煩了。」

我打手語的力道增強了:「醫生都想救妳的命,為什麼妳這麼不懂愛惜妳自己的命?給妳吃藥妳還把藥丟掉?那妳乾脆都不要吃,回家等死算了。」我越打手語越生氣,力道也越來越強,臉色也越來越兇,「妳忽略身旁關心妳的人,忽略妳的小孩子,妳的小孩還那麼小,妳不為自己,也要為小孩想想。」

我從來沒有用這麼嚴厲的口氣對病人說話。她哭了。認識她這麼久,她第一次掉眼淚,她的媽媽曾經跟我說佩芬很堅強,從來不哭,即便是作化療也不哭。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激動用手語跟聾啞朋友溝通。從那次以後,莊佩芬就願意配合了。



2.

這天早上,我跟蘇足師姊來到病房看她。病房裡,先生和兩個孩子都在,先生也是聾啞朋友,兩個孩子完全正常,也會用手語溝通。

蘇足師姊對莊佩芬打手語說:「我可以像媽媽一樣的愛妳,妳來到這裡不孤單,可以放心讓醫生治療。」

「我不想活了。」莊佩芬以略帶疲憊的表情、有氣無力的手語告訴我們,但我跟蘇足沒有懷疑她說這句話的真實性。

我跟蘇足互看一眼,蘇足的表情嚴肅起來,加強手語力道:「你的生命還不該結束。你是自然的生到這世界,也要自然離開這世界,這就是人生。你千萬不能有輕生的念頭,要勇敢面對。」

蘇足又對先生打手語說:「我鼓勵你,所以你也要鼓勵你老婆。」轉頭也跟在病床邊的孩子說:「要為媽媽加油,要跟媽媽說我愛妳,還要做卡片鼓勵媽媽。」

莊佩芬看著蘇足的活力,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蘇足嚴肅的表情柔和下來,「病這個字,怕心情好的人,心情好,它不容易侵入,病情就不容易一直走下坡;如果妳心情不好,它很容易為所欲為,因為它要吃定妳,它就更快讓妳垮掉。」

我端起粥,要餵莊佩芬,她搖搖頭。

這下該我嚴肅了,「回答我一個問題:妳的孩子不吃飯,妳會不會難過?」

「會。」

「妳不吃飯,妳的媽媽、我、蘇足都會難過,妳把它當成藥,當成良藥,這樣比較容易吃下去。」

「我自己吃吧。」莊佩芬接過粥,一口一口慢慢吃完了。

蘇足又說:「我們不要去想以後我們能活多久,一個健康的人都要有無常觀,我們走路也會不小心跌倒,吃飯也會嗆到,所以我們要把握今天,想想今天怎麼過會比較快樂。」

「我這樣,還能怎麼快樂?」

蘇足往前站一步,「不要這樣。不要再去想以前,也不要去想以後,因為活在人世間,不管上帝也好,菩薩也好,就是要妳把握當下,把握現在。珍惜妳能跟丈夫、小孩相處的日子,就這樣。」

莊佩芬似乎真的慢慢意識到,她跟丈夫、小孩相處的日子,好像也不是很多了。



3.

這天傍晚我來病房,莊佩芬熟睡中。我靜靜坐下來,她睡得真安詳,不知睡夢中的她,是否無痛無憂?我想起莊佩芬的一生,很多辛苦,很多委屈,似乎只有在睡夢中,才能享有短暫的無痛無憂。如果她的夢中比現實還要無憂,她會寧願留在夢中嗎?如果是我們,如果我們的夢比現實無憂,我們也會願意一直在夢中嗎?

一個瘦小的身影把我從沈憂的思慮中拉回到現實,莊佩芬的先生來了,我看著他,「你今天比較早來。」

先生手語打得極快,「反正沒事,我就過來了。自從佩芬生病後,我就無法很專心去做我的雕刻,所以都是靠以前存的錢過日子。後來她越來越嚴重,我就把工作辭了。」先生看了熟睡的佩芬一眼,「錢再賺就有,生命不可以重來。我現在只想多陪她一點。」

錢再賺就有,生命不可以重來。殘缺人生裡,永遠有最令人動容的生命體悟。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先生:「對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先生靦腆的笑了一下:「我跟她是學長學妹。從認識到結婚,很辛苦;結婚以後,也很辛苦,我們聾啞人就業、就醫、做什麼事都很辛苦,尤其生病,真的很辛苦。」

「我知道,我在醫院擔任手語翻譯,很能體會你們的心。」我看了熟睡的佩芬,「她真勇敢。」

「她的確勇敢。我老婆做到了,做到一個女兒應做的孝順,做到一個媳婦應做的賢慧,還有,她也做到一個好太太,一個好媽媽。」

我仔細看著先生,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特別驕傲,也沒有閃爍異樣的光彩,我們用手語溝通,他沒有說一句話,但是他向我傳達的意念卻更令我震撼,他向我傳達的意念強度遠遠超過一般正常人。我說:「大家都看到了,她做得很好。」

先生說:「雖然她很痛,常常痛到不想活了,可是她一想到連不相干的人,不管醫生護士,都對她這麼好,她就勇敢走下去。有一次,當我在餵她吃飯的時候,她告訴我,其實她吃東西已經不出味道,可是她一直笑嘻嘻,只是為了讓妳們志工安心。」

我知道這一對夫妻正在對我「無聲的說法」,他的態度很從容,太太得了癌症,他還能保持這樣的心境,看似容易,其實最難。我每次在醫院跟這樣的病人家屬互動,都使我再一次學到更謙卑去面對生命。我當場稱讚他很了不起,是一個了不起的丈夫。因為我知道結婚前莊佩芬勸他不要喝酒,他為了娶她,把所有喝酒、檳榔、抽菸的習慣都戒了。他知道莊佩芬很愛乾淨,所以他把家整理得非常乾淨。莊佩芬就算是病中也把自己整理得很乾淨,她真是是一個愛乾淨的人。

先生告訴我:「佩芬剛生病住院的時候,那時我還沒辭掉工作,每天一定來幫佩芬整理乾淨。親戚朋友都問我說,工作那麼辛苦,為什麼又要來幫佩芬整理,佩芬雖然生病,她自己也會弄得很乾淨。那我就會說,愛就是要讓太太過得舒服。」

愛就是要讓太太過得舒服。這句話令我覺得非常感動,會說話的人不一定懂得體貼,也不一定知道肢體語言的重要。聾啞朋友比一般人更能體會肢體語言的重要、比一般人更會運用肢體語言。他常常牽著老婆的手,然後跟他老婆說「愛妳」,我們一般人很少這樣的。

我也告訴他:「兩個小孩子都有來看媽媽,還會寫卡片祝媽媽早日康復,大兒子比較皮一點。」說到這裡,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看著孩子畫的卡片,想起佩芬昨天跟我說的話,於是我告訴先生,「佩芬從怨恨沒有人了解她的心聲,到她能夠感受到她被尊重,不會被人叫啞巴,這段歷程對她來說很重要。她說,被稱『聾啞朋友』跟被人叫『啞巴』、『聾子』,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佩芬有跟我說她真的很高興。」

先生說:「雖然她是聾啞,可是來到你們慈濟,沒有人看不起他,也沒有人排斥他,而且佩芬告訴我,來醫院以後,覺得自己好像變成會說話的人,所以她從此沒有去怨恨任何一個人,也沒有再哭過。」

我頗為驚訝:「她覺得來慈濟醫院以後,好像……會說話?」

先生輕輕點頭,靜靜看著我,然後告訴我:「佩芬甚至還跟她媽媽說,萬一走了,孩子就請媽媽多辛苦一下了。有一次,佩芬還跟我說,如果我將來要找對象,要找一個能疼惜孩子的。我聽到這樣,難過到不知該說什麼。」過了一會,先生又說:「我當然知道孩子會很懂事、很乖巧、很孝順的。但我總覺得她不該走,孩子還這麼小,孩子別無選擇,就這樣沒有媽媽了。師姊,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一個愛孩子的。」

我也不知道。我沒有答案。有時候,我覺得解決問題不一定需要答案。生命的深度永遠大於我們自己的深度;也有些時候,我覺得就算有答案,還是解決不了問題;然而,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不要刻意去找答案,存著一顆好心,有好因緣;有好因緣,自然可以成好事。

佩芬依然無聲的熟睡,我跟她丈夫繼續無聲的溝通,無聲世界也許比有聲世界包含更多的意涵,更難解讀,更需要一顆最細膩的心慢慢體會。



4.

告別式那天,很多聾啞朋友都來了,他們打手語說:「我們都很尊敬你們這一群志工,也很愛你們的醫護人員。因為我們聾啞朋友如果生病,沒有像莊佩芬受過這樣的尊重,所以我們生病是很煩惱的,因為我們有溝通上的問題。」

我也打手語說:「佩芬有你們這群好朋友,一直是她生命中的財富,社會還是處處有溫暖的。」

「這點我們知道,有時候不是別人不理我們,很冷漠,而是他們不懂手語,很多誤會就從此而生了。」

我聽了好難過、好感慨,我們正常人互相溝通,都會溝通不良,產生誤會,更何況正常人跟聾啞朋友互相溝通,是不是更容易產生誤會?我們因為溝通不良,受了一點點委屈都會抱怨、想罵人了,而這群聾啞朋友比我們更容易受到委屈,而且有苦說不出,他們要向誰抱怨呢?

先生看著孩子,孩子忽然問爸爸說:「爸爸,你為什麼要把媽媽放在箱子裡面?」

阿嬤聽到這句話,哭得坐在椅子上。我輕拍她的肩,「來,我們來念佛,用大家的誠意來祝福佩芬。」

於是我們開始念佛,結束之後,一位年輕人問我:「佩芬聽不到你念佛啊!」

我告訴他:「捨此投彼,死就是另一階段生的開始,她現在已經到別的地方,所以她聽得到。」

阿嬤走過來對我說:「佩芬往生以後,我有打電話給妳,妳沒有接到。」

「您想跟我說什麼?」

「我很想妳。」

我心情一激動,差點落淚,「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嗎?」

「我真的很想妳。」

我緊緊握住阿嬤的手,阿嬤說,「佩芬走了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不相干的人也可以用這樣的愛在對待。一直到最後那一刻,佩芬還是笑笑的。」

「她安心走了,讓我們祝福她。」

兩個小孩也來我身邊,我說:「如果想媽媽,就更要好好讀書,媽媽雖然不能講話,但是她真的好愛好愛你們,媽媽是很好的人。」小孩看著我,好久才點點頭,我又說:「如果想媽媽,就看大愛台,媽媽最喜歡看大愛台,知道嗎?」兩個小孩用力點點頭。



如果有一種語言能被所有的人聽見、被所有的人說出口、甚至被所有的人看見,那種語言就是愛,愛是世上最美的語言,擁有它的人,是一生最大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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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ug 15 Fri 2008 10:25
  • 治療

治療

1.

才十七歲,正青春年華的吳宜芳,擅長畫畫,也考上一間教畫畫的學校。一切如願,前途光明。她住在學校宿舍,不管課業多忙,每天一定打電話跟爸媽說說話。媽媽很高興,逢人就說:「我女兒書讀得很好,也很會畫畫。」

2004年2初,吳宜芳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的頭一直痛、一直痛?」於是她告訴媽媽,媽媽驚問:「妳這樣頭痛痛多久了?」

「我以前唸書就痛,上課時,好像無法集中精神。很不舒服。但我撐到學期末,放寒假的時候才跟妳說。」

媽媽趕緊帶吳宜芳到醫院檢查,一檢查,不得了,腦幹長了惡性腫瘤,極度危險。看過好幾家大醫院,所有的醫院都無法執行任何醫療行為,只有告訴這對母女:「這一動刀,不是癱瘓就是死亡。」

爸爸媽媽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帶著吳宜芳來到慈濟醫院。



2.

雖然對慈濟醫院的神經外科醫療團隊有信心,但是父母心裡有數,畢竟對吳宜芳的病情台北幾家大醫院的講法都一樣,吳媽媽告訴我:拼拼看,假如拼不過,該怎麼做最好,就怎麼做。

我和顏惠美師姊到病房看宜芳,吳媽媽正在走廊和蘇泉發醫師談論女兒的病情,打過招呼之後,我們二人來到床邊。

「宜芳,妳現在已經來到慈濟醫院了,妳安心吧。」顏師姊笑著說。

原本平躺的宜芳微微側了身體,面向我們說:「對啊,我很高興,我回來慈濟,我可以看到師公。」過了一會,又說:「師姑,我明天要開刀。」

我問宜芳:「那妳會不會害怕?」

「我不會害怕,因為我會好起來。」宜芳看來很有精神。

我跟顏師姊對望一眼,都說:「好,那我們都祝福妳。」

顏師姊又問:「宜芳,假如真的有無常,手術結果跟妳的預期有變化,醫生護士盡力救妳之後,但是醫療有極限,沒辦法治療的時候,妳會怎麼想?師姑的意思是說,如果醫生治不好妳,妳會怎麼想?」

「如果醫生治不好我,那換我治療別人。」

「妳怎麼治療別人?」顏師姊非常驚訝。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可以救人啊。」

我跟顏師姊又對望一眼,這個十七歲的孩子一下子就講出她要救人,我們已經不是驚訝,而是心開始痛了起來,這麼懂事,怎麼緣分這麼短?

「妳要怎麼救?」我問宜芳。

「可以給的我全部會給。」

顏師姊說:「至少妳來到這裡,我們都抱著一線希望。我們來拼拼看,我也祝福妳:明天手術成功。」

「師姑,沒關係,等我好起來以後,我就會畫妳。」宜芳說

「好,我等妳好起來,當妳的模特兒,讓妳畫我,先祝福妳平安。」

可以給的我全部會給,這是一個十七歲女孩說出的話嗎?年輕生命面對生命臨終的從容和輕快,有時簡直令我們這些大人肅然起敬。我們確定不能讓父母知道宜芳想器官捐贈,至少讓父母抱著希望,因為整個團隊還在努力。

我們到病房外,看到吳媽媽對蘇泉發醫師說:「蘇醫師,求你盡力幫幫忙。」這些日子以來,吳媽媽每天還是把頭髮梳理好,勉強振作精神,不讓人看到憔悴的一面,她不但要做女兒的精神支柱,也不願師兄師姊或身邊的親人朋友擔心,所以一直很堅強;但是,這一刻她再也忍不住,輕輕啜泣。

顏師姊抱著吳媽媽,拍拍她的背,我緊握著她的手。蘇泉發醫師說:「師姊,我是一個醫生,也是一個爸爸。我有一個女兒,每當我離開醫院回到家裡,不管那天我有多累,心情有多不好,我一看到我女兒就覺得心情一下子變好。身為一個醫生,我會盡最大能力救妳的女兒,身為一個爸爸,我完全能體會妳的心情。」



3.

由於腦幹動刀太危險,醫療團隊用不一樣的方式搶救──加馬刀。剛好有一位阿信師姊,她動過加馬刀,很成功,所以她也來當志工,不但陪伴吳宜芳,也鼓勵即將動加馬刀的病人;不但詳細解說過程,也給予病人和家屬一分更大的安定力量,病人和家屬看到眼前這位活蹦亂跳的志工竟是曾經做完加馬刀手術的病人,都增加不少信心。尤其病人開刀前的心理狀態更是重要,這樣的安定病人工作顯得十分必要而且重要。

我們常住志工有一個心願:找那些已經走出病痛、治療好的病人來當志工,鼓勵其他病人,增加信心,安定心理;現身說法,效果特好,這叫:借力使力。

做完加馬刀的吳宜芳,送進加護病房,我們去看她,她恍恍惚惚,認不出任何一個來看她的人,看到如此情形,我們所有人心裡就有準備了

這天早上,吳宜芳搖搖擺擺走進社服室,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奇蹟真的出現了嗎?

根據蘇泉發醫師的說法,雖然最新科技可以暫時穩住生命,但個人體質因素,仍將導致導致復發,很難控制,吳宜芳就是屬於這一型的。她術後視力受影響,產生複視,所以用紗布蓋住一隻眼。

我問宜芳:「妳現在最想做什麼?」

「畫畫。」

還有精神可以畫畫,更令大家高興,於是我又問宜芳:「妳要畫什麼?」

「畫師姑。」

原來宜芳心心念念,還沒忘掉說過的話,我在醫院當志工這麼久,早就學會了不在病人面前掉淚,但是此時此刻,我盡力把眼前已經漸漸模糊的人影重新定焦,把濕潤的眼眶往內流放,告訴宜芳:「不要畫我,妳趕快去畫觀世音菩薩。菩薩一直在妳心中,妳畫出來,祂會保佑妳。」

宜芳顫抖的手拿起筆,歪歪斜斜畫了第一筆,又畫了第二筆,一筆一筆畫完,畫完之後簽名。還跟我說:「師姑,我畫好了。」

「好,真棒,畫得真好。」我輕輕摸摸她的頭,眼前的圖卻模糊了起來。



4.

吳宜芳只「好」了一天,又被送進加護病房。這天我來到社服室,看到吳媽媽坐在小圓桌邊,正在寫信。我在她身邊坐下,不說一句話。

吳媽媽說:「我正在寫信給宜芳,因為她每年母親節都會親手做卡片給我,自己設計、自己畫,每年都不同。所以這個時候,我想寫一封信給她。」

我點點頭,吳媽媽又說:「妳知道我女兒多孝順嗎?」吳媽媽一邊說一邊翻開一本好大的筆記本,裡面有照片、小記、母女生活花絮、女兒給媽媽的小紙條、以及女兒作的卡片。她一邊給我看這些寶貝,一邊說她的寶貝是如何如何的好,怎樣怎樣的貼心孝順。甜蜜時光一去不返,分分秒秒稍縱即逝,但是對媽媽來說,時光可以倒流,因為媽媽的記憶永遠存留;時光可以停止,因為媽媽的愛會綿延不斷。

吳媽媽嘆了一口氣,把寫好的信小心翼翼折好,收起來,對我說:「我跟先生會選擇回來慈濟,就是讓宜芳在慈濟走完最後一程。」

我握著她的手說:「宜芳一直表現得這麼勇敢,妳一定很驕傲,我們要為她高興。」

「我去加護病房了。」她起身向外走去,望著她的背影,我心中思潮起伏,久久不能自已。她是上人的弟子,一個慈濟委員,就是一般民眾口中的「藍衣菩薩」,每次有任何地方發生災難,第一個到現場的就是這群藍衣菩薩,如果沒有他們,那許許多多受傷的心靈不知何去何從;然而,平日膚慰苦難眾生的菩薩,此刻的心靈卻陷入極度哀傷。

昨天有一位年輕的培訓委員師姊,心中充滿不捨,她私下偷偷問我:為什麼這麼好的人會遇到這麼壞的事?

為何好人會碰上這麼悲慘的事?為什麼世間不公平的事就是這麼多?我不知道別人怎麼回答,我只告訴這位師姊:我們一生下來,老天從沒答應給我們一個平安、順利又公平的人生,所以不要跟任何人要公平。這世界沒有公平,只有當我們想到自己擁有的一切時,世界才會變公平。這世界充滿公平,但是當我們抱怨自己的遭遇太苦時,世界馬上不公平。

師姊又說:每次看到好人碰到壞事,心就很痛,很不捨。我再告訴她:每一個人都會經歷傷痛,但是讓我們記住:在順境的時候多一點感恩、在傷痛的時候不要絕望,因為身邊有人陪伴我們、給我們力量。這點值得讓我們感恩,於是我們才能學會對生命更謙卑、對身邊的人更柔軟。



5.

心蓮病房裡,我和吳媽媽坐在客廳靠窗的角落,她看起來略帶憂慮,並沒有特別的哀傷,但我知道她心裡正在承受最大的苦,她也正在用一生最大的勇氣來熬過這些痛苦。

我開口問她:「我知道時機不對,但我還是想問妳一個問題。」

她淡淡的說:「時時是好時,日日是好日。」

這兩句雖然常常被人掛在嘴邊,但此時此刻由她說出,卻有一種無法形容的一種從容、一種輕快,但是她的從容與輕快,只有令我更加沈重。一個媽媽知道自己與女兒緣分將盡,還能這麼鎮靜,我想背後一定有原因。

「宜芳的情況我們都很心疼、也很不捨,妳有想過讓宜芳遺愛人間嗎?」

她沒有回答,眼神深邃,忽然泛出一點淚光。

我握住她的手,「妳是委員,也是上人的弟子,……」

「師姊……」她忽然打斷我的話,「我也是一個媽媽。」

我的心開始微微作疼,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我不敢再說下去,她沒有看著我,後來看著我,又把目光移開,低著頭,彷彿自言自語的說:「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醫生告訴我我女兒得癌症的那一天。」

輪到我眼中泛淚光了,吳媽媽說:「我知道無常造成的一切,我早就接受我的命運。妳不必為我擔心,我早就準備好了,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宜芳早就跟我說過她要器官捐贈,我完全同意。」

我輕輕的說:「宜芳很勇敢,她能想到器官捐贈,發揮生命價值,我們都很讚嘆她。」

吳媽媽搖搖頭,「自從宜芳轉到心蓮病房後,我的世界整個黑暗下來,後來我才知道,最黑暗的時候,我們看得最清晰,所以我知道怎麼做對宜芳最好。」



這天,宜芳帶著所有關懷的愛,安詳地離開這個世界。我到病房的時候,佛號聲環繞著,在莊嚴的佛號聲中,在眾人一片淚光裡,吳媽媽緩緩拿出那封寫給宜芳的信,慢慢的開始唸:



宜芳菩薩:

人生生老病死,生病是最痛苦的。死也是一種自然的法則。既然妳的腦瘤已經擴大了,也無藥物可以治療妳的癌細胞,一切都是命,妳不要怨嘆,要歡喜的接受,人生本來就如一場舞台戲,演完了戲就必須要下台。師公上人言:「人生的劇本是前世所寫的,生命不在於常或短,只在於寬度與厚度。」爸、媽相信妳是一位很有智慧的大菩薩,救人的菩薩。

佛陀言:「人生來來去去,一個人來,也要一個自己走。」妳來給爸媽做女兒,咱緣分只有十七年的時間。咱就到此緣盡了,但願妳能發好願交給醫生做有用的研究。身軀只是一個「載道器」,既然已經不能用了,就「廢物利用」,延續妳的慧命,做一個有智慧的菩薩。發揮妳的功能與良能,成就別人。

請妳放心、安心的睡。隨著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的身邊去好好修行。換個健健康康的身體,承願再來人間找一個慈濟家庭做小菩薩,度更多人來走慈濟菩薩道,千萬要記得妳是證嚴法師的弟子,要一心一意回來靜思精舍,心中要不斷的唸佛號。妳要感恩的人很多,爸爸媽媽、二位哥哥、以及關心妳、愛妳的人。

永遠祝福妳,同時妳也要祝福所有關心妳的長輩、同學,我們互相祝福。



6.

女兒勇敢,要成全女兒這麼勇敢的媽媽,一定更勇敢。十七年的母女情緣被一次無常終止,但吳媽媽和吳爸爸卻延長了吳宜芳的慧命。吳宜芳最後捐出腦組織,眼角膜,骨骼。最偉大的愛,不在於能給多少,而在於能捨多少。



吳宜芳離開世間後,吳媽媽走出悲痛的歷程很短,我們對於這點感到十分驚奇,但更多的是敬佩。吳媽媽甚至回到女兒曾經就讀的高中講授生命教育的議題,她以一個痛失愛女的媽媽的身份和心情,告訴台下這一群跟他女兒一樣大的年輕生命:「認真讀書,守護健康,愛惜自己,是最孝順的方式。別忘了,把握當下,我們常以為可以跟家人一直在一起。等到有一天我們發現自己想錯的時候,一切都有點晚。」

吳宜芳品學兼優,又孝順,由媽媽來講生命教育,很多年輕生命感同身受之餘,也溫馨鼓勵吳媽媽。有一次我對吳媽媽說:「妳真了不起,竟然可以這麼快走出悲痛,現在走得這麼好。」

吳媽媽告訴我:「師姊,妳不要看我這麼堅強,其實我沒有一天沒有思念我的宜芳。但是我知道,面對現實,才可以繼續幫助別人。我也告訴自己,正面思考,不要一直陷在悲哀中。宜芳發病以來,我從別人那裡接受太多太多的愛,現在該是我開始回饋的時候了。」



有人說,時間會治療一切,多麼深刻的生命體悟,不知道要痛多久,才能說出這樣令人心酸的話。隨著時間過去,我們漸漸忘掉傷痛,隨著時間過去,我們又會想起傷痛。再次想起傷痛,結果感覺更痛,雖然我們會自動複習傷痛,但是傷痛的確會隨時間而減輕;然而,我們還是會想起失去的親人,那種思念的感覺永遠不會消逝。一直到有一天,我們會真的走出傷痛,因為我們終於體會到,原來世上可以治療一切的,不是時間,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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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精彩書摘

◎不只言語,表情也會交談。

◎你真傻,那些風月場所的女人,你拿真鈔都不對了,你還拿真感情出來?你住院以後,那些女人有來看你嗎?

◎有女是命,無子注定。

◎因為愛,我們勉強能承受生命中最殘酷的事。

◎ 如果我們找不到簡單方式生活,那是我們自己的錯。

◎ 單純和複雜比起來,保持單純其實是難多了。

◎生命沒有標準答案。因為生命充滿了答案。

◎生命太複雜、也太深奧了,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秒生命會告訴我們什麼;然而,無常總是來的太快,該說的話來不及說;遺憾永遠都是太多,無解的人生難題誰來告訴我?

◎有時上帝會挑選特別的人。

◎生命總是平衡的,以一種我們不瞭解的方式。

◎如果每一件事都可以準備好,那就不叫人生了。

◎人間最有趣的地方在於,有些事不用準備,也可以做得很好;另一種情況是,有些事妳就算來得及準備,也沒用;
還有另一種情況,有些事妳不準備反而對妳比較好。

◎我得癌症算我倒楣好不好,好,那就算我倒楣,我也沒話說。就是因為我已經夠倒楣了,我不要再倒楣下去,
所以如果再發生任何難過的事,我都要故意跟他相反。

◎所有的不可能都有可能,所有的可能都可以成真。

◎我總認為「乘願再來」是佛教裡最動人的一個觀念,
這輩子心願未了,還有下輩子;
下輩子心願又未了,還有下下輩子;
下下輩子心願再未了,還有下下下輩子,
虛空有盡,我願無窮。

◎是不是與生俱來的,我們都視為理所當然,一直到我們失去了,才後悔?如果什麼事都是錯過了才覺得可惜、失去了才感到後悔,生命有多少可以讓我們失去、讓我們錯過呢?

◎我有點不知道如何跟平靜的癌末病人互動。如果他大吵大鬧、大哭大叫,我還可以想辦法開導、勸說、安慰。但是,他面對生命中最殘酷打擊,卻表現出最冷靜的反應,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平靜的癌末病人沒有說什麼,我卻學到更多。他們當然不會直接告訴你生命的意義,但你自己去發現、去體會到的卻更多。我像一個第一天剛上小學的小學生,對眼前的老師充滿了敬畏。

◎如果我們可以預知未來的每一件事,那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病房有一種寧靜。這種寧靜跟一般寧靜空間的寧靜不一樣,它的寧靜讓人覺得彷彿走進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其實是內心最深處的世界,一個平時不曾或很少走進的世界、一個不容易走進去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人會開始沈思,思考以前不曾思考過的問題,而且思考的深度和廣度都一直在增加。透過這種特有的思考,人生之中,重要的事會越來越重要,不重要的事會越來越不重要。

◎一般人很少用到哲學書上的東西,有些東西太深奧了反而用不上,用不上久而久之就用自己的哲學,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哲學,每個人都用自己的人生哲學去面對自己預料不到的人生難題。

◎我發現我越去試著安撫一位癌症末期病人的情緒,我就越懷疑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也跟他們一樣,我是不是也能像他們這麼灑脫生死?我的親人呢?我的同事呢?我認識的朋友呢?所有關心我的人呢?他們怎麼去灑脫生死?誰來教他們怎麼灑脫生死?他們真的能灑脫生死?

◎很多時候我們沒有完成一件事,那並不意味著我們不具備完成這件事的能力。

◎ 原來,生命比我們想像得還深奧。原來,我們從不會害怕和死亡戰鬥,我們全是為自己的生命價值而戰。而正是為了瞭解生命價值,某些時候我們都需要學習如何面對死亡:學習如何接受死亡、學習適應悲傷、然後學習平復、釋懷,最後學習積極向前。因為,生命若沒有缺憾就不完整了。在悲傷中,我們和我們心愛的人分離了,雖然分離,我們並不因此而對生命失去熱情。死亡所帶來的分離,許多時候不是在摧殘生命,而是在使另一個生命更成熟、更有智慧。


◎爸爸的眼淚狂流了出來,沒有哭出任何聲音,只是一直流淚,眼淚從下額一滴一滴,一滴一滴的落下,很透明、很輕,但重量和力道足以把旁邊的人心滴碎。

◎我生平不信什麼命中注定,但是很多時候,要做一件好事,有一顆好心要做好這件好事,就會有好的因緣來成就。

◎我曾經跟很多癌症末期病患互動,分享他們的經驗。他們常告訴我:大悲之後的大喜,所能造成「沖淡」大悲情緒的力量是有限的。並不是這個大喜帶給人的歡喜度不夠,而是在承受大悲之後,人的情緒會整個空掉,空到不知自己為什麼要活在這世上,空到覺得世上一切都沒有意義,空到極度疲倦、只想睡一覺,不想再醒過來。空掉才能包容生命中的殘缺,空掉自然而然可以承受一切苦難,空掉使我們繼續面對生命繼續做我們每天該做的事,所以後來的喜悅,反而無法撥動情緒,人生到
了這一層境界,可以說是死掉又活過來一次。如此特殊的生命經驗,最痛苦是在「空掉」那一段時期,真是痛不欲生,但是,一旦能全部空掉,就重生了。重生之後的生命深度和生命力度,都是自己以前無法想像的新境界。

◎試著勉強自己去做一些你不願意的事,你會發現原來你並不是那麼厭惡它們,而且結果往往還有令你意想不到的驚喜。

◎每一個小孩子都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可能是我們家這個天使太好了,所以上帝要把這個天使收回去,留在自己身邊了。如果我可以跟上帝對話,我會苦苦哀求,不要把我們家的天使收回去。


◎也許有些人認為,他們一家人找到面對死亡的方法,但我覺得,他們一家人體會到生命是多麼可貴,體會到一家人可以一起生活,是多麼不容易。

◎當你想改變自己的時候,不論自己有沒有真的改變,你就已經跟原來的你不同了。

◎我痛恨生離死別。但人生就是會碰到這些事。

◎你是自然的生到這世界,也要自然離開這世界,這就是人生。

◎病這個字,怕心情好的人,心情好,它不容易侵入,病情就不容易一直走下坡;如果妳心情不好,它很容易為所欲為,因為它要吃定妳,它就更快讓妳垮掉。

◎如果我們的夢比現實無憂,我們也會願意一直在夢中嗎?

◎我知道這一對夫妻正在對我「無聲的說法」,他的態度很從容,太太得了癌症,他還能保持這樣的心境,看似容易,其實最難。我每次在醫院跟這樣的病人家屬互動,都使我再一次學到更謙卑去面對生命。

◎愛就是要讓太太過得舒服。這句話令我覺得非常感動,會說話的人不一定懂得體貼,也不一定知道肢體語言的重要。聾啞朋友比一般人更能體會肢體語言的重要、比一般人更會運用肢體語言。他常常牽著老婆的手,然後跟他老婆說「愛妳」,我們一般人很少這樣的。

◎有時候,我覺得解決問題不一定需要答案。生命的深度永遠大於我們自己的深度;也有些時候,我覺得就算有答案,還是解決不了問題;然而,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不要刻意去找答案,存著一顆好心,有好因緣;有好因緣,自然可以成好事。

◎無聲世界也許比有聲世界包含更多的意涵,更難解讀,更需要一顆最細膩的心慢慢體會。

◎我聽了好難過、好感慨,我們正常人互相溝通,都會溝通不良,產生誤會,更何況正常人跟聾啞朋友互相溝通,是不是更容易產生誤會?我們因為溝通不良,受了一點點委屈都會抱怨、想罵人了,而這群聾啞朋友比我們更容易受到委屈,而且有苦說不出,他們要向誰抱怨呢?

◎如果有一種語言能被所有的人聽見、被所有的人說出口、甚至被所有的人看見,那種語言就是愛,愛是世上最美的語言,擁有它的人,是一生最大的幸運。


◎當妳不再為關心的事難過,就表示妳應該繼續去做別的事了。

◎甜蜜時光一去不返,分分秒秒稍縱即逝,但是對媽媽來說,時光可以倒流,因為媽媽的記憶永遠存留;時光可以停止,因為媽媽的愛會綿延不斷。

◎ 為何好人會碰上這麼悲慘的事?為什麼世間不公平的事就是這麼多?我不知道別人怎麼回答,我只能告訴你:我們一生下來,老天從沒答應給我們一個平安、順利又公平的人生,所以不要跟任何人要公平。

◎ 這世界沒有公平,只有當我們想到自己擁有的一切時,世界才會變公平。

◎ 這世界充滿公平,但是當我們抱怨自己的遭遇太苦時,世界馬上不公平。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醫生告訴我,......我女兒得癌症的那一天。

◎後來我才知道,最黑暗的時候,我們看得最清晰。

◎有人說,時間會治療一切,多麼深刻的生命體悟,不知道要痛多久,才能說出這樣令人心酸的話。隨著時間過去,我們漸漸忘掉傷痛,隨著時間過去,我們又會想起傷痛。再次想起傷痛,結果感覺更痛,雖然我們會自動複習傷痛,但是傷痛的確會隨時間而減輕;然而,我們還是會想起失去的親人,那種思念的感覺永遠不會消逝。一直到有一天,我們會真的走出傷痛,因為我們終於體會到,原來世上可以治療一切的,不是時間,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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