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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號



有一個地方,大家都有名字,大家都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只剩一個號碼。

這個地方,上人說只有兩種人才能去:一是菩薩;一是業障很重的人。

這是我第五次和顏師姑來花蓮監獄,每一次來,感覺都不一樣,感覺都一樣深刻。

從大門到佛堂一共經過九道鐵門,每一道門,入口都很低,腳下也有鐵欄,你必須低頭、彎腰、抬腿,才過得去。

鐵門是冰冷的,但帶給人冰冷肅殺氣氛的,是這裡的聲音。操場上傳來嘹亮高吭的唱歌答數聲,耳邊是鐵門開啟又關閉的碰撞聲。凝結成一股感覺,那感覺不會使你害怕,你會真的覺得,你是以菩薩的身分來的。

來到佛堂,大約三十位「學生」早已盤坐等候,這些學生是所有學生裡的「模範生」,才可以被選出來,和慈濟人互動。

他們和一般人沒什麼不同,不過是頭髮短了點,身上多了點刺青。每個人左胸前有一塊大大的布,縫著號碼,這裡的學生沒有姓名,只有一個號碼。

顏師姑開始對他們講解「五停心觀」,那是能使五種過失,停止於心而不發生行動的觀法:一、不淨觀,以停止貪欲。二、慈悲觀,以停止瞋恚。三、因緣觀,以停止愚痴。四、念佛觀,以停止業障。五、數息觀,以停止散亂。

然後顏師姑又對他們說「四念處」:觀身不淨、觀受是苦、觀心無常、觀法無我。每一句話都配上一個醫院的個案。

最後又講地藏王菩薩的「四弘誓願」: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法門無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

學生們盤坐,腰桿挺直,全神貫注聆聽,講到「四念處」時,有一個學生開始流下眼淚;講到地藏王菩薩的「四弘誓願」時,又有兩個學生流下眼淚。

隨後顏師姑帶領大家唸佛,慈青們和同學長跪於地,雙手合十,高聲唱頌「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佛號。

唸佛之後慈青與同學互動,由於同學比慈青多,所以同學事先分成小組,圍成一圈,慈青一一加入小圈。我到的那一小組,同學都很害羞,不太說話,我正想如何讓他們多談一點話,其中一位二十九號同學開口了:「你從台北來嗎?」

我說是。「你也是住台北嗎?」

「我住淡水。」

「住淡水?很好啊!我以前在淡水唸書,後來畢業就離開了。」

「我還有三年半才畢業。」

「喔。」一時之間我想不出問題問他,找不到話題跟他對答。

「我小學時候成績很好,國中開始變壞,交了壞朋友,越變越壞,開始跟我爸媽頂嘴,然後又罵我的弟弟妹妹,我是家裡最大的,沒有哥哥或姊姊。我變壞以後,一開始是偷別人的錢,後來看人不順眼就打人,交到壞朋友,吸毒。有一次打了一個人,後來才知道對方很厲害,他爸爸出面了,我爸爸跟他道歉。這是我覺得最對不起我爸爸的地方,我爸爸是工人,書讀的不多,一輩子沒欠人家什麼,沒跟人家要過東西,現在竟然為了我這個敗家子去跟人家低聲下氣的,我實在對不起他。有一次我弟弟被人欺負了,我找人去堵那人,把他痛打一頓。後來我自己離家出走,有一次回家看見我媽媽跪在祖先牌位前面,原來我不在家的這一段期間,我媽媽跪著求觀世音菩薩,希望我有一天能變好。我對不起我媽媽,真的對不起。我媽跟著我爸,也只有苦日子,日子再苦,她也沒哭過,但是我這個不肖子卻讓她留了不少淚。如果可以,我想跟我爸爸媽媽說對不起;如果可以,我想讓爸爸媽媽不再因為我而受委屈;如果可以,我不要再讓媽媽為我哭泣;如果可以,我希望爸爸不要再擔心;如果可以,我希望不要再連累我妹妹和弟弟。」

浪子回頭金不換,家是唯一原諒我們的地方,家是唯一不計恨的地方。在這世上,有好緣,也有惡緣;有幫助我們的「善知識」,也有帶壞我們的「惡知識」。人生的重點不在於我們遇到什麼善知識或惡知識、善緣或惡緣,而是在於我們能好好珍惜、好好珍惜、好好珍惜每一個善緣,平時就要努力去「存『善』」,「存善」存多了,惡知識或惡緣來提我們的「善」時,我們才有剩餘的「善」,一旦有剩餘的「善」,才不會跟著惡知識往下沉淪,或被惡緣擾亂我們的心境。

最後慈青們唱「只牽你的手」,並和所有學生一一握手。「只牽你的手」這首歌是這樣唱的:



一生漂泊,

嚐盡苦痛,

失去已太多。

錯在哪裡?

怨在哪裡?

一切只是觀念而已。



這些學生因為一念之差,付出了代價。當然,他們又有機會再一次得到新的東西,可是嚐盡苦痛,失去的太多太多。每一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錯誤負責,代價很大,有時候是親人,有時候是一輩子。

回醫院路上,顏師姑問大家怕不怕。沒有一個慈青害怕,大家心中沉重,但更多的是悲憫,多麼慶幸自己在慈濟這個愛的團體。

我聽不清楚慈青心得分享,我腦中只是一直迴盪二十九號說的話:



如果可以,我想跟我爸爸媽媽說對不起;

如果可以,我想讓爸爸媽媽不再因為我而受委屈;

如果可以,我不要再讓媽媽為我哭泣;

如果可以,我希望爸爸不要再擔心;

如果可以,我希望不要再連累我妹妹和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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